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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香楼。
众人进入的时候,就见一个白衣男子正对着他们坐在那里,神色极为安静。
他一身上好云锦长衣,头发松松地系在后头,用了一根月白色的暗沉发带,在众人进来时站起身来:“皇上,恕叶某有失远迎。”
他说话的语气亦是不卑不亢没什么喜怒的,并不是十分拘谨倒也不曾失了礼数。
曲霂祁看了叶孤城片刻,朗声笑了:“叶城主,久仰大名。”
叶孤城让弄月引了众人入座,这才道:“请。”
依旧是言简意赅,唐无影倒是很喜欢这样的模式,径自入席。
一壶香片,香气缭绕。
弄月挨个斟了茶,便从从容容地退了出去。
叶孤城便看了一圈在座的几人:“金风细雨楼戚楼主,锦衣卫指挥使唐大人,这一位……”
他看向的显然是名不见经传的吴辉。
徒媳妇这种称谓在家里叫叫便是,曲霂祁十分厚道地开口:“吴辉,锦衣卫。”
叶孤城颔首,席间又一次陷入了沉寂。
良久,久到曲霂祁已经喝完了一盏茶,他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叶城主请我们前来,所为何事?”
叶孤城神色微敛:“南王已然兵临城下,想必唐盟主已经告知皇上了。”
曲霂祁沉默,沉默往往代表一种默认,然而此时叶孤城神色清明,倒也不像是有半点犹疑的模样。
见众人不语,叶孤城淡淡补充道:“月圆之夜,紫金之巅,这是孤与西门的约战。”
这句话可以有很多种解释,然而是,众人却都听懂了叶孤城的弦外之音。
“叶城主的意思是……南王之事不会再参与。”唐无影问道,语气却是笃定。
“是。”叶孤城颔首。
“既然如此……”曲霂祁忍不住问道:“叶城主复又何必……”
何必什么呢?
何必要和南王同流合污?
何必要利用西门吹雪离开南王的钳制?
何必要让我们来到这里?
如果叶孤城没有找上门来,他们亦不会将重点放在二人的决战上。
然而叶孤城选择了坦承。
在曲霂祁拥有的记忆里,自己与叶孤城并未有过任何交集,他身居南海,从来不参与中原纷争。
这么久以来,叶孤城在人的印象中都是孤冷的。
他不喜与人有太多交集,同样不喜他人介入自己的生活。
而现在一切都不同了,他来到了中原,来到了众人的面前。
然而叶孤城始终是安静的,他静静地坐在那里饮一杯茶,整个人就仿佛成了一幅画。
叶孤城笑了笑,神色亦是清冷的:“人总是会变的。”
他如是道。
曲霂祁的手蓦地握紧,他看向唐无影,换来唐无影一个安抚的眼神。
“叶城主可是此意已决?”唐无影问。
“自然。”叶孤城淡淡应了。
那天临别,叶孤城开口唤住了几人。
“另外还有一事……”叶孤城眉心微微蹙起。
“什么?”唐无影问。
叶孤城便道:“如若南王依然以前朝之名出兵,孤会处理。”
他在撇清与南王之间的关系,尽管这看起来非常地无力。
曲霂祁叹了口气:“叶城主这是何必?”
如若叶孤城在决战之前没办法全力以赴,那么他的胜算大抵是相当地低。
可是他依然选择应战,他选择了赴约,赴西门吹雪的生死之约。
似乎就在这一瞬,叶孤城的唇角微微弯起,露出一个极为平静的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众人匆匆饮了一壶茶,又匆匆地谈了这一场有些莫名的谈话。
然而回去的路上,每个人的心情都有点沉重。
是不是站在了武学的至尊巅峰,所以拥有了比别人更多的东西,也因此比别人背负了更多?
是不是只是因为太过寂寞,所以才走了这么远,所以才在最后的时刻选择了放弃,只身赴那一场生死之约?
再或者——
是不是只是因为他们一个是叶孤城,一个是西门吹雪,所以这是他们无法挽回的宿命?
曲霂祁握了握拳,看向唐无影低声道:“若是西门庄主和叶孤城能做朋友,那么……”
“他们是朋友。”唐无影肯定道。
“什么?”曲霂祁怔了怔。
“他么是朋友。”唐无影重复了一遍。
西门吹雪与叶孤城,他们了解彼此最深的祈愿,同样能够理解彼此对剑的苛刻追求。
再没有人比他们更适合做彼此的对手,而这让他们的决战避无可避。
这是他们的宿命。
“真可惜。”曲霂祁叹了口气。
唐无影伸手,轻轻摸了摸曲霂祁的发顶。
多么平常的动作,身后跟着的吴辉和戚少商面面相觑,然后默契地别开脸,一个看左边一个看右边。
吴辉却霎时怔住了:“啊,顾大人。”
戚少商没理他。
和吴辉划清界限什么的,戚少商始终做的特别好!
吴辉让开了位置,顾惜朝索性站在戚少商左边。
戚少商一怔,眼观鼻鼻观心。
“……”顾惜朝伸手,掌风轻掠。
戚少商失笑,伸手捉住:“惜朝。”
“才发现是我?”顾惜朝不满。
“早就发现了。”戚少商笑。
如果不是你,我何曾让人这样近过身?
顾惜朝没理他,往前走了几步站到了曲霂祁身侧:“皇上。”
他抱了抱拳说下去:“适才凌玄将军让属下回禀,军队已经到了南王军队外围,尽调精兵,现在正佯作演习按兵不发。”
“很好。”曲霂祁颔首:“辛苦了。”
他真心实意地对顾惜朝道。
这一回因为南王的事情,顾惜朝和戚少商当真是体会了一把聚少离多,何况顾惜朝始终在外围,根本没有进入南王的视线,现下来说上几句话,怕是又要忙着回去。
戚少商有点心疼,倒是没说什么。
顾惜朝看差不多快到别院了,索性和众人道别。
戚少商伸手,顾惜朝微微一怔。
戚少商便笑了笑,伸手轻轻抱了抱面前骄傲的男人。
顾惜朝……从来不知道何为示弱,他习惯了生活的百般奔波忙碌,也习以为常。
而他最不习惯的,便是他人的关心与照料。
“少商。”顾惜朝嗓音微哑。
“怎么?”戚少商一怔。
“喘不过气了。”顾惜朝失笑,从戚少商的怀抱中挣出来,轻轻拍了拍戚少商的后背:“我很快就回来。”
“嗯。”戚少商点了点头,嗓子莫名有点哑。
这一天,他们回去却并没有见到唐一叶。
南王神色自如地摆宴,被问起唐一叶时,露出了些许诧异的表情:“唐盟主未与诸位同行吗?”
南王的神情看不出丁点作伪,摇摇头道:“皇上,小王处理了一天的公务,没有看到唐盟主。”
他矢口否认,唐一叶又没有留下哪怕只言片语。
老实说,即使是早知唐一叶会被南王支离,任何人都没有想过会离开地如此突然。
吴辉脸色极为难看,他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已经没有一丁点温度的屋子,心底的焦虑几乎压抑不住。
唐一叶临行时候留下的话犹然在耳,吴辉只能握紧了拳头,又慢慢松开,深吸一口气来平复自己的心情。
唐一叶突然的离开让众人的情绪全部紧绷起来,以唐一叶的本事,如果说没有半点挣扎是不可能的,所以只有一种可能——
他是被请走的,只是没有办法留下哪怕一句话。
这样想来倒是在计划之内。
唯一接受不了的人怕是只有吴辉,他躺在榻上,榻上冰冷的触觉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唐一叶走了——
只身赴险。
第二天,唐一叶依然没有回来。
两个房间之间的破洞没有被用上过,唐无影从正门推门而入:“你在这里。”
吴辉抬起眼,眼下的黑眼圈十分明显。
他沉默着颔首:“唐大人。”
“之前不是叫我师父吗?”唐无影问。
吴辉顿了顿,脸色有点尴尬:“师父……”
“你不要担心,这是一叶自己的选择,我没有拦住他,是有我自己的考虑。”唐无影沉默片刻道。
什么考虑?
吴辉想不通,他能够理解的便只有唐一叶为了众人的利益而选择潜伏,他没有立场去阻止,更加没有权利去指责。
他只是觉得有点难受,心脏一揪一揪的那种难受。
轻轻拍了拍吴辉的肩膀,唐无影道:“我没法让你去找他,抱歉。”
吴辉被这句道歉弄得一惊:“我没有……”
“因为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唐无影叹了口气:“但是在两兵相接之前,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而我们能做的,只有等待。
或者是等待着顾惜朝带来的消息,或者是等待唐一叶传回的话,又或者……是等待按捺不住的南王。
吴辉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些许愧意:“抱歉师父,我没有榜上什么忙。”
“只有你才能让一叶拼尽全力地想要回来,这已经很重要了。”推门而入的曲霂祁真心实意道。
他的神情很认真,带着一种让人眼眶酸涩的温柔。
吴辉垂眸停顿良久,方才用力地点了点头:“谢皇上。”
心结解开,事情就变得容易得多。
这一天与往常的任何一天都没什么两样,众人和乐融融地吃了一顿饭,曲霂祁甚至褒奖了南王的厨子。
南王则是席间唯一显得忧心忡忡的人,人们皆知他在想什么,然而没有人开口,南王只能自顾自沉默着。
“他在吊我们胃口。”回房以后,曲霂祁对唐无影道。
唐无影颔首:“没错,他在等着我们问唐一叶的去向。”
“如果他问起,我会告诉他,武林盟主自己有事要做,就算不做锦衣卫也没什么关系。”曲霂祁想了想,如是道。
“……会不会显得太刻意?”唐无影蹙眉。
“那么应当如何?”曲霂祁皱起眉,询问唐无影的意见。
他皱眉的样子极好看,明明是有点懊恼的模样,看起来却像是小孩子一样,就差撅起嘴来表达不满。
唐无影心头微微一荡,道:“我们或可将计就计。”
“表达怀疑,激发南王内心的不满,他兵已至此,只能行险招。”曲霂祁眼睛一亮,拍手道。
“怀疑南王,进而与其彻底对立,这样南王才会无所顾忌地将底牌亮出来。”唐无影颔首:“是个好主意。”
曲霂祁想到这里,立刻披衣:“我要去会会南王,你……”
“我自然随你一起。”唐无影跟着起身。
曲霂祁露出些许微妙的反对神色:“你……”
唐无影挑眉:“怎么?”
穿衣服的瞬间,他露出结实的六块腹肌,像是炫耀一样耀武扬威。
曲霂祁抬抬头:“这件不准穿。”
万一一动弹就要走光啊!
唐无影低头莫名地看了一眼,弯弯唇角点头:“哦。”
说完,他作势道:“我把这衣服撕了吧。”
“别啊……”曲霂祁立刻急了,冲过来一把护住衣服。
唐无影失笑,往前凑了凑,稳稳当当地吻住了曲霂祁的唇瓣便是一阵厮磨。
“唔……够了你。”曲霂祁被吻了个面红耳赤,抬头看他。
唐无影微微笑了:“以后只穿给你看。”
“好好好。”尽管被吻得衣冠不整丧权辱国,但是曲霂祁还是没脾气地从了:“什么时候穿破军套给我看吧!”
“好。”唐无影宠溺地应了。
“那……我以后给你做衣服吧?”曲霂祁眼底冒星星。
唐无影一怔:“你还会这个?”
“那当然!”曲霂祁兴奋地拍胸脯。
给你做衣服什么的,那不就是随便扯几块布么!
简直是想看哪里看哪里!
唐无影哭笑不得,从他狼一样的眼神里面看穿了一切:“该走了。”
“哦。”顿时分清了轻重缓急的曲霂祁立刻乖乖跟上。
“别忘了……态度要强中带弱。”唐无影提醒。
曲霂祁失笑,那必须的啊。
我这么酷炫的演技,简直很久没有放出来过了,妥妥的脱缰野马!
月明星稀的夜。
叶孤城又一次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西门庄主好雅兴。”叶孤城苦笑。
西门吹雪似乎是有不告而来的习惯,他的好修养让他没有径自闯进这小院,而是在门口做了一尊石像。
好在叶孤城推门而出,不然怕是一晚上都看不到人。
看到西门吹雪身上隐隐的寒露,叶孤城一怔:“可是等久了?”
他们之间淡淡寒暄,仿佛是熟识的朋友。
然而他们并不是,所以西门吹雪的神情依然是微凉的:“不曾。”
叶孤城没有多问,只是微微颔首:“请。”
西门吹雪就跟进来,边带上了门。
古旧的木门发出吱呀声,在寂静的夜里,并不觉违和。
两人在石案前坐下,叶孤城顿了顿,修长的手指执起茶壶轻轻摇了摇,神色平静道:“没有茶了,西门可饮酒?”
“饮酒,但是……今日便罢了。”西门吹雪眼底终于因为这问题起了些许波澜。
叶孤城也跟着抬起头来,静静地看过去。
明白叶孤城在等他解释,西门吹雪道:“决战之前,我会斋戒沐浴三日。”
“……西门,果然如传闻所说,乃是待剑至诚之人。”叶孤城的笑意隐约泛苦。
他轻轻把玩着酒盏,神色淡然自若。
那抹苦涩的笑意很快被他隐藏起来,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可是西门何其好的眼力,他看到了,便不能佯作无事。
所以西门开口了:“城主何如?”
“既然身为城主,自然有不少身外事,”叶孤城沉默片刻,微微笑道:“往事已矣。”
这四个字,带着勘破世事的凉薄。
西门吹雪听在耳畔,只觉心思微妙地一动。
“七日之后……”西门吹雪忽然道。
叶孤城听出他语声之中的犹疑,西门剑神也会犹疑么?
这个认知让叶孤城莫名有些愉快,可是他只是笃定道:“孤定会赴约。”
“多谢。”西门吹雪沉默片刻道。
他伸手碰了碰那茶壶,茶壶是满的,茶还温着。
叶孤城的神情微妙地一动,又重新归于平静。
“是什么酒?”西门吹雪问。
“梨花白。”叶孤城道出酒名。
“好。”西门吹雪眉眼微舒。
叶孤城有些讶异:“庄主不是不饮酒?”
“还未至三日。”西门吹雪道。
叶孤城便微微笑了。
习惯了月下独酌的寂寞空冷,叶孤城似是第一次有人陪他对饮。
这种感觉很好,几乎会让人上瘾,好在叶孤城心思清明,清明到早不会为这一切所动容。
西门吹雪坐在对侧,他们皆是一袭白衣,一个有情,一个无情。
只可惜有情人早已失去了情,所以他比无情人更加寂寞。
“七日之后,定当全力以赴。”叶孤城这样说着。
酒不醉人人自醉,然而他们都是思绪清明,谁都不曾醉。
所以有时候,酒量太好未必是什么好事情。
西门吹雪的目光在酒坛上定了那么一秒,这一次,他什么都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