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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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1）

    师衍第一次进宫，是在六岁的时候。

    那时谁不知道宫中最受宠的就是贵妃娘娘，当皇上说要为贵妃娘娘膝下的二皇子挑选伴读的时候，官宦世家之中但凡是与二皇子年纪相仿的孩子，都被送进了宫。

    可是，最终被留下的却是师衍。

    其实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师家世袭国公爵位，师老将军是三朝元老，师家虽不敢居功自恃，多年来却是隆宠不断，就连满朝文武也没有敢与师家相较高低的。

    让皇帝和贵妃最终做出决定的，就是师衍的出身。

    只要师衍长大后稍稍争气些，有了师家这个助力的二皇子就有了最大的靠山，哪怕当不成太子，也不至于落魄……那时师家的人都是这样想的，就连尚且年幼的师衍都以为这就是皇帝的目的。

    他们都以为皇帝是真心疼爱这个二儿子，即便给不了对方太子之位，也要为其前程铺一条好路。

    可是他们都想错了。

    被皇帝选中留在宫中的第一晚，师衍就被那位贵妃娘娘召了过去。那时贵妃还很年轻，也如传闻中那般明艳不可方物，一身打扮彩绣辉煌，环佩叮当，金翠步摇几乎晃了眼，就像是金雕玉砌出的美人。尚且年幼的师衍不知该怎么形容这感觉，只觉得宫里头的后妃们加在一起也不上她一人光彩照人。可是过了许多年之后再回想起那场景，又会觉得那华贵装扮下的身影分外落寞。有时候耀眼到了刺目的程度何尝不是一种掩饰？

    “你年纪还小，本宫就不与你讲那么多了。”她在与他说话的时候甚至没有扭过头看看他，只是专心挑选着今年刚刚进贡上来的布料，可是接下来那一言一语却不像是要顾着对方年纪小，句句都透着锋利，“你听好了，本宫和皇上挑了你进宫，可不是让你陪二皇子读书。至于到底要你做什么，你很快就知道了。那事也不是非你不可，你要是做不到的话，有多少人等着顶替你呢，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也不少，到最后到底轮不轮得到你也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你这个年纪也该懂事了，凡事都有分辨，有些事想不想，该不该，自己决定。”

    说到这儿，她对着候在一旁的宫女指了指其中一匹布料吩咐道，“就这个了，叫他们做的精细些。”

    宫女领命下去之后，贵妃才终于扭过头看了一眼站在床边的他，“走，去瞧瞧你真正该侍奉的那个人。”

    师衍年纪虽小，可是自幼就是跟着祖父长大的，在师老将军的淳淳教导下，自然要比同龄的孩子成熟懂事一些。虽然有些事还是想不明白，但也乖乖跟在贵妃身后随她走向了这宫殿中的另一个住处。

    当年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后来再回想起当夜的场景，他所能回忆起的只有那长长的游廊，还有贵妃娘娘那一身艳/丽的绯红宫装，她走在他的前面，连背影都透着孤傲。当师衍终于站在她身侧，偷偷仰起头去看她的时候，却在不经意间看到了她眼底那一抹悲色，多少年过去了，那都是他见过的最苍凉的眼神。

    两人最终在一栋精致的小楼前停下了脚步，这一次，无需贵妃亲自指给他看，师衍就知道自己该将目光落在何处了。就在那栋小楼前的园子里，一群宫女嬷嬷们正在那儿哄着一个年纪比他还小的小女孩玩。

    那时是九月底，晚间天凉，那个至多四五岁的小丫头也像自己的母妃那样穿了一身绯红，不过却是绯红色的小斗篷，金线勾着几道花纹，帽子边滚了一圈白色的狐毛，簇着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一双眸子清澈明亮，笑起来时脸颊旁甚至还有两个小梨涡。

    年幼的师衍与易青绾第一次相见，就是在这清冷的月色下，她从园子里跑过来扑进母亲的怀里，然后稍稍歪了下头看了一眼身侧的他，虽然不知道他是什么身份，却也对着他咧着嘴笑了笑，把手里捏着的那朵白色的木槿花放到他的手上，算作见面礼了。

    那双小手软软的，触碰到的时候就像是被一团小云朵簇拥着。师衍捧着自己手里那朵花，站在那儿愣了许久都没有回过神来。再后来，成誉公主终于被奶娘和宫女哄回屋子里准备睡觉了，始终沉默着的贵妃也总算开了口。

    “这就是你要侍奉的人。不过你记住，你可以做不到对她唯命是从，也无需保护她一生一世。我要的只是你绝无二心，这辈子，你都不能在任何事情上背叛她。如果你做得到，就留下来。做不到，顶替你/的/人也有很多。全凭你自己选择，可是选了，就没有反悔的余地。”说到这儿，她第一次对他笑了笑，“你若是问我这样选择的好处有什么，我只能告诉你，没有。前程、荣宠都是你自己争来的。我能许给你的，只有一个驸马的身份。如果你今日留下来了，总有一日会成为成誉公主的驸马爷。”

    成誉公主长大后到底会倾心于谁，现在谁也不敢妄下定论。贵妃也说得明白，将来师衍能得到的只有一个驸马的身份和易青绾这个人。至于人心，从来是无法掌控的。

    当年的师衍确实太过年幼，虽然心里明白“绝无二心”这四个字有多沉重，但是他一直觉得这对自己来说算不上什么难事。他们师家的人，从来就不知道“背叛”这二字如何去写。

    那时的他没有思考太多，只想着自己绝不会有背叛那个小丫头的理由，便点点头答应了。至于贵妃许给他的好处，他根本没有仔细想过。毕竟太过年幼，哪能考虑到那么长远的事情。

    很多很多年后，师衍再回想自己当时的心情，只能承认自己是被易青绾那天真的一笑晃了眼，然后就莫名其妙的答应了贵妃提出的要求，甚至没有想一想自己许下那样的承诺到底意味着什么。

    而长大成人之后他也恍然惊觉，其实贵妃从未真正相信过他这个小孩子的承诺。正如她所说，顶替他的人有很多很多，不是只有他才是特殊的那个。但她也确实没有骗他，正是因为他的坚持，正是因为他绝不会背叛易青绾，他最终还是成为了成誉公主的驸马爷。

    可是，十三年的朝夕相处，师衍自己却变了一些。

    在他进宫的第二年，贵妃死在了那场大火之中。那个女人有傲骨，却也自私，她狠心的抛下了自己年幼的儿女，只为了在那个背叛了她的帝王面前争上一口气。

    最后她赢了，却把痛苦留给了自己的亲骨肉。

    那一晚，宫人们都在救火，整个皇宫乱成了一团。混乱中，服侍着成誉公主的宫女们都在四处奔走寻找突然消失的公主殿下，师衍却拉着易青绾的手站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她看着远处的火光，他看着身边的她，一整晚下来谁也没有说话。

    师衍不知道自己是从何时开始真心想要履行那个承诺。

    但是他确实做到了。

    至死方休。

    番外（2）

    当他把敌军大将逼至绝境却又因为那突然出现的敌方援军失手时，师衍知道自己这一搏是博不下去了。

    那一战，宣国落败，军队不得不退守至掖城，副将们拼了命将他从战场上带回来。他重伤在身，已是必死无疑，虽然有宋太医为他暂时稳住了伤口，不过人人都知道这只能拖住一会儿时间罢了。

    “您让我试一试，说不定……说不定……”几个大夫的声音都颤抖了。

    可是师衍却知道这只是对方绝望之际哄骗自己的话语，他摇摇头，始终没让人拔掉捅在胸口的那把匕/首。身上很多道伤口，只有这一招是致命的。从前那几年，他不知杀了多少人，当然知道怎样的伤是没得救了。

    现在只是早死一会儿晚死一会儿罢了，不拔的话，还能支撑一会儿，拔了，立刻丧命。

    趁着这最后一会儿工夫，他把自己能交代的事情都交代了一遍，虽然心知自己这一死，宣国恐怕是真的无力与诏国一战了，但是听说林江榭正在赶往边关的消息后，还是安心了一些。

    有人说，临死前整个人都是浑浑噩噩的，意识不到死亡的来临。

    可是对于师衍来说，他实在是太清醒了，清醒到甚至用了一点时间去思考这算不算回光返照。

    下属们都死死憋住了眼泪，谁也没在他面前哭出来，就算有忍不住的，也是跑出营帐才哭出声来，倒是让他有些哭笑不得，“这有什么的，别担心，我不害怕。”

    除了他之外，没人还像他这样轻松了。有副将犹豫了一下，还是咬了咬牙开口问道，“公主就在掖城，要不要……”

    他们也知道公主和将军之间闹得很僵，可是现在再不见上一面，就真的是永别了。

    “别！”不等他说完，师衍就摇头拒绝了这个提议。

    “可是……”

    “我担心她会害怕。”痛到麻木，师衍终于觉得意识有些恍惚了，“死人，可不是什么好看的事情，还是……不要看了，太残忍。”

    纵使易青绾已经见过尸横遍野的场景了，可是到底还是没看过一个人在眼前慢慢的死去，那情景，可比一刀夺去性命这样的场面残忍得多。

    可是听他这么说完之后，在场的人却都在心里为自己的将军感到不值，那个心狠手辣的成誉公主真的会伤心害怕？同在掖城，公主的住处和这营帐相距不过几百米，战报早已送到了那里，对方又怎么会不知道驸马重伤垂死之事？

    可是，她连想来看看的意思都没有。

    “将军！”眼看着面前的人突然闭上了眼睛，众人都惊呼出声，营帐里呼啦啦跪倒了一片，几乎就要痛哭出声。

    可是紧接着，师衍又很快睁开眼睛对着他们一笑，“叫那么大声干什么？我还没死呢。”

    几个将士都被自己的眼泪给呛到了。

    不过心情这么大起大落了一下，众人那已经绷紧了不知多久的身体总算是放松了一下，一时间僵在那里都不知道该哭好还是笑好。

    营帐之外，易青绾披了个大大的斗篷站在那里，绯红色的布料，绣金暗纹，帽子边沿还滚了一圈雪白的狐毛。隔着一层门帘，她看不见里面的场景，也看不见自己丈夫的面容，只是站在门口静静的听着里面的动静。

    在师衍那一笑之后，又过了一会儿，营帐里才总算是安静了下来。

    这一次，是真真正正安静了下来。

    易青绾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拉开那帘子走进去，可却始终用不上力气，不知过了多久才浑浑噩噩的转过身，一步一步的走出了这个地方。

    在她终于走回自己的住处之后，军营那边也派人过来了。几个将士皆是一身素缟，齐刷刷的跪在她面前，然后告知了她那个噩耗，就连说话时都带着哭腔。

    她站在院子里，仰头看了看天上明月，声音比那月色还要冷上几分，“葬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