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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沙府,攸县
这个县离行都衡州不远。县城紧临攸水,从水路向西北行一百四十余里,在雷家埠进入湘江,再沿着湘江向西南方向行百余里便是行都衡州。
虽然水路较为便利,却也算不上什么要害之地,对兵家而言并没多大争夺的价值,所以攸县也得以幸运地避过了不少次兵灾。就连去年初清军南下直趋行都、湖南烽烟四起的时候,攸县都是安然无恙。
这天下午,县城北门当值的民壮们正打着哈欠,却隐约看见前方十余骑裹着烟尘朝城门而来,马蹄滚滚,还夹杂着呼喝怒骂。
民壮们先是一惊,等再看得清些却又都释然了,一个个都是满脸的无奈。
没过多久,那十余骑便奔到了城门附近。一些正准备进城的百姓如同见了虎豹豺狼,惊叫着四下躲避。手脚稍微慢了些的,无一例外都吃到了马鞭。
“去你娘的,还想跑!跑到天边爷爷也能把你逮回来!”马队的领头者、一名穿着罩甲、头戴网巾的年轻人一边策马向前,一边得意地向后骂着。
城门边的民壮班头原以为他是在喝骂路边的百姓,过了片刻才发现马队后面还拖着个人,那人双手被捆着拴在马后,嘴被捂住,遍体鳞伤、踉踉跄跄。
“少将军回来了?”民壮班头点头哈腰地打着招呼。
马背上的“少将军”瞟了他一眼,没把他当回事,直接带着人策马进了城。
班头一张热脸贴到冷屁股上,自讨了个没趣,悻悻地退到了一边。
那被称作“少将军”的年轻人不是别人,正是驻守攸县的总兵官黄朝宣之子黄其英。
黄朝宣拥兵自重、称霸一方,黄其英也是狐假虎威、四处横行。父子俩齐心协力地荼毒地方,叫周围的百姓谈之色变。
能制得住这两父子的人,当然也有。去年初的湘北大战,黄朝宣部也奉诏出征,然其部官卒却在战后于长沙城中大肆劫掠,最后被庞岳派兵逮起来进行了重罚,有一千多人被直接处决,黄其英也被军棍打了个半死。
然而正所谓好了伤疤忘了疼,当了这么久的土霸王之后,黄其英已差不多将那点不快忘得一干二净了。
黄朝宣的本部兵马驻扎在县城以北的燕子窝,但他本人平时一般都在城内居住,城里有他置下的宅邸,有数百家丁护卫着。
县城并不大,黄其英进城之后没多久便到了自家府邸门口。家丁上来牵马的时候,他瞥见门口停着的马车似曾相识,便随口问道:“谁来了?”
“回少帅的话,还是上回的那个李管事,大帅正在接见他。”
这个李管事,黄其英倒是有些印象,以前也来过几次,据说是为长沙城中某位富商做事的,南北往来贸易时经常会在攸县歇脚或转运货物。此人为人倒也圆滑,每次来攸县都会携重礼前来拜会县令和黄朝宣,以求商路太平。
这会儿听家丁这么一说,黄其英随口“哦”了一声,并没有往心里去。进了大门,又是快意恩仇地用马鞭朝那个被拖在马后、奄奄一息的人抽了几鞭子:“把这王八蛋看严了,再叫他跑了,老子要你们的命!他家不是颇有家产吗?就让他家里拿银子来赎!去他娘的,惹得老子不痛快,还想一走了之?门也没有!”
那人是本县的一名秀才,有功名在身,家里在乡下也颇有田产,在攸县本地也算得上有些身份了,可是碰到了黄其英这等恶棍还是不够看。前几日仅仅因为在大街上与黄其英发生了冲突,便被抓了起来百般折磨。
家丁们对这种事也早已见怪不怪,连声称是。
黄其英这才解恨地把马鞭扔给了旁边的家丁,哈哈一笑往自己住的院落走去。最近他从某处得来了一个奇女子,各种本领都堪称了得,尤其是吹箫之技更为一绝,他终日与之独处都犹嫌不过瘾。这才半天不见,早已是按捺不住。
…………
然而,黄其英的美事并没有持续多久。才与那奇女子独处了不到两刻钟,便有家丁在窗外喊:“少帅,大帅叫你过去!”
若是换做被别人打搅了好事,他恐怕连杀人的心都有了,但在他那个凶名远扬的爹面前,他却还是不敢放肆,抱怨着穿好衣服,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
…………
“爹,你找我?”黄其英恭恭敬敬地道。
黄朝宣正歪坐在椅子上,阴着个脸看着地砖发呆,一时没有反应。
黄其英不知他的心思,惴惴不安地又叫了声:“父亲大人,你找我?”
黄朝宣这才抬起了头,阴沉的目光盯过去,直到把黄其英看得心头发毛,才开口道:“最近的日子过得还舒坦吧?”
“还……还行,爹你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了?”
“舒坦够了,那接下来也该干点正事了。”黄朝宣坐直了身子,扭了扭脖颈,“从明天开始,你便搬到燕子窝大营里去住,去监督将士们操练,顺便也跟郭参将他们多学点营务方面的东西。”
“啊?”黄其英有点猝不及防,最近的日子过得舒坦不假,可还远没有舒坦够,根本不想去军营里受那等鸟罪。
“怎么?!不愿意去?!”黄朝宣毫无征兆地怒吼了一声。
黄其英赶紧跪倒在地:“没有,没有。”
“混帐东西!整天不是斗鸡走狗就是和女人折腾床塌上那点破事!老是这么混日子,你是嫌自己命太长了吗?!……”黄朝宣对这个混球儿子一向是恨铁不成钢,这下新怒旧怨一齐爆发,破口大骂。
黄其英被吓得不轻,但对挨骂这种事也早有了经验,趴在地上一声不吭就是。正所谓他横任他横,清风拂山岗;他强任他强,明月照大江。
黄朝宣最后骂得累了,才慢慢地停了下来。这时候,黄其英才敢壮着胆子道:“爹吩咐了,儿子去做便是。只是,爹为何突然想起这样安排?是出什么事了吗?”
黄朝宣嘴巴动了动,似乎是要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把要说的话咽了下去,直接喝骂道:“你照做便是,滚吧!”
黄其英如释重负,飞也似地逃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看着儿子逃离的背影,黄朝宣阴着脸叹了口气,有些事情太过机密,还是先不要让这藏不住话的混账东西知道的好。
突然关心起营务,当然不是一时兴起。
而今日那李管事的到来,也绝非寻求照顾那么简单。
那李管事虽然名为长沙某商行的管事,实际上却是满清埋在长沙城内的一根暗桩。原本是听命于清湖广总督罗秀锦的,在罗秀锦被追责去职、洪承畴上任武昌之后又直接听命于洪承畴。
早在年初,李管事便通过武昌绿营的一名刘姓参将和黄朝宣搭上了线。那刘姓参将在崇祯年间与黄朝宣一同在傅宗龙军前效命,两人算得上是旧相识。
这条线搭上之后,黄朝宣便不断收到暗中递来的招降讯息,但他抱着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心态,始终没有做出实质性的答复。
而这一次,那边开出的价码又提高了。
“一等伯爵”、“提督湖广军务总兵官”……令黄朝宣听了不能不心动。
然而这令人心动的价码也需要足够大胆的付出。黄朝宣的耳畔依然回响着李管事的话:“……恭顺王与怀顺王不日将挥军南下,届时将军若能擒住那伪明皇帝,则大事可成……”
饶是黄朝宣对风雨飘摇的大明朝廷已没多少尽忠的心思,但刚听到这个还是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叛明附清,他做起来不会有什么愧疚感。可是犯上作乱、挟持天子叛明附清,他心里面却是直打鼓。
这种事之前倒是也有人做过。弘光元年,黄得功部将田雄、马得功就曾挟持弘光皇帝投了多铎,事后两人也得到了回报,如今一个是浙江提督、一个是福建提督。
可那时的情况又有不同,当时清军已经杀到了跟前,弘光皇帝也已在田雄和马得功的手掌心里,两人行此事自然不并不难。而如今他黄朝宣若要效仿之,难度又不可同日而语,一旦失手,绝对万劫不覆。
心里打鼓的时候,内心深处却又有一个声音在鼓动他抓住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虽然以他目前的实力,在清军到来之前直接去攻打行都、抓住隆武帝颇有难度,但等到清军南下之后借勤王之名前往行都、然后再一举发难,也未尝没有得手的机会。并且,李管事也间接含蓄地表示,到时候肯行此举的恐怕不止他黄朝宣一人,官位、爵位却只有那么多,若是错失良机,那就难免追悔莫及。
此事虽有些行险,可也正如李管事所说,一旦成了,他黄朝宣就是大清平定湖广乃至一统天下的大功臣,名利都不再会缺,也不用呆在这偏僻的攸县做一个可笑的土霸王。
两种声音在黄朝宣心中交织,令他一时难以决断,只能先做好准备,等待时机而定。(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