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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与白色的旗帜在呼啸的风中猎猎作响,鼓点与呐喊声响彻云霄。
黑色的泥土盖住了刚探出头的青芽,翠绿的汁液早已融入了大地。新生的生机在奚人庆祝春天祭天的时候,被踩入泥中,与土地真正相与为一。
奚人的男人们沉浸在达幕遮紧张欢愉的气氛中,兴奋至通红的脸上挂着浑浊的汗水。女人们一如既往的歌舞,指点着擂台上的汉子,或热辣奔放,或含羞拘束。
赛场与看台上人声鼎沸,此时最高层的看台上,却沉寂了下来。
刚刚拿到崭新刀剑与弩。弓的头人们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收起了喜悦癫狂的表情,手按刀剑,看着最顶层两阶上面的人。
粘罕勃律的右手按在了刀柄上,左手小指则是略微触碰到了秦人献上的单手。弩上。
既然有二十把单手。弩,粘罕勃律自然为自己留了一把。
虎目微微眯着,钢针一般的胡子在风中只是微微颤抖,站在最高处的魁梧身躯,犹如擎天柱一般。
只是简单的散发气息,便渊渟岳峙,威压弥漫。
头人们∟,都感受到了大首领粘罕勃律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机。
有几个头人不经意间上前了几步,站在了最前面。
祭司们的哭喊早已结束,不,喊是结束了,哭却没有。
或是咽唔,发出不明觉厉如野兽哀嚎般的声音,或是痛哭不止,涕泗横流。
天象,一直就是奚人耕种放牧的依据——游牧民族,也是要吃五谷的,不可能一点粮食不耕种。所谓游牧,逐水草而居,也是有固定路线的。农作物有麦与稻子,不过比重较小,却是主食。
达幕遮大会的最原始意义是祭春,是奚人为熬过冬季的牛羊祈福,期盼一年好收成的盛会,最后才演变成了奚人的狂欢节。其时间并不固定,依据气候天气的变化,一般都在三月下旬,也有在二月,也有在四月的。那是天气极暖或是极寒的年份。
而每年达幕遮大会的举办日期,以及三年一次祭天大典的举办日期,都是由大祭司与祭祀们在头一年的末尾段决定的。
决定这个时间的因素,就是天气变化的情况与......大祭司的权威。
天气正常,就会在正常时间举办,过暖就提前,过寒则推迟。最终的决定权则是掌握在大祭司手中。
一般来说,大祭司不会干涉祭司们决定的日期,但是也有例外。
比如今年。
按照一部分祭祀的意思,今年是要推迟的。因为近几年天气严寒的缘故——听说中原最近两年因为大雪死了不少人——超过一半的祭祀决定将达幕遮与祭天大典推迟,但是粘罕勃律坚决的否定了,在一部分坚定拥趸的支持下,定在在惯常日子。
这一决定虽则在开始的时候受到了不少部落的反对,毕竟祭祀是每个部落推出来的,他们的意思,代表着相应部落的意思。他们反对粘罕勃律的专横,那么他们的部落也会在同一件事情上面与他们保持一致,
但反对都无效。
这是很自然的事情。
占布什尔是奚人拥帐的最多的部落,占据了最为丰美的草场与甘甜水源,人口冠绝奚人诸部落,战士数量冠绝诸部落,军事力量冠绝诸部落,实力为奚人诸部落之最,自然拥有最强有力的话语权。
虽然粘罕勃律在最近几年隐隐察觉了有些部落开始不服管教,在对秦国与鲜卑人的战争中有所懈怠,但他并不在意,丝毫不担心自己的权威压制不了某些人。
这次达幕遮与祭天大典的决定,就再一次向所有人展示了肌肉。
他占布什尔部是奚人最强大的,他粘罕勃律,是奚人的王!
于是所有人都听话了。
然后达幕遮照常进行了。
粘罕勃律取得了他想要的结果,于是也满意了。
但是!
但是现在,达幕遮大会刚刚开始,居然有人不识时务的要挑战他的底线。
这不能被容忍。
粘罕勃律愤怒了。
难道是我的仁慈让你们以为,我已经软弱了么?
难道是我的宽容让你们以为,可以在我面前无休止的放肆了么?
于是他往前走了一步。
这一步,下面的头人纷纷后退了一步。
啼哭不止的祭祀们止住了啼哭。
占布什尔部的护卫们,绷紧了身体,握住粗糙刀柄的粗糙手掌,随时都能抽出饱饮鲜血的弯刀。
时间仿佛沉寂。
直到粘罕勃律开口。
“达幕遮大会已经举行。任何人不得打断。”
已经开始的,这时候再拿出来说事,迟了。而且你们的行为已经让我这个大首领十分不满意了。
所以,你们要死人。
祭祀们感受到粘罕勃律身上的杀意,齐齐的打了个冷战。
但是,既然已经做了,而且决意要继续下去,那么即便是害怕,也还是有人要站出来的。
一名白发祭祀站了出来。
“天时不予,执意要取,必遭天谴。”
“不能强求,便不能强求。”
“先前大首领执意要提前,我等只是谏言。然而如今看来,长生天与天山神的意志,终究不可抗。”
“违逆长生天与天山神意志的人,必将遭到惩罚,必然会将我奚人带进动乱的灾难中。”
“先前没能阻止大首领是我们的错,但如今我们既然看到了昭昭天象,便是拼着一死,也要阻止。不能一错再错!必须终止!”
粘罕勃律露出了略微惊讶的神色。
长生天的意志,究竟是什么?
又有谁谁能说得清?
我是长生天与天山神在人间的使者,他们的一切意志都由我来解释。
而你们没有这个权力。
连质疑的资格都没有。
所以换句话说,我就是长生天,我就是天山神。
你们说天象不详,将有大难,难道是在说我错了么?
反抗我的都要死。
奥里部、梅只部,就是你们的前车之鉴。
既然如此,你们怎么敢再反抗?
如今我权势正达巅峰,还有秦国使者在此,究竟是凭借着什么,让你们拥有了如此的勇气?
粘罕勃律的杀气,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好奇。
但他依然不觉得有理由放过他们。这份好奇,也不能是他们保命的理由。
“某是长生天与天山神在人间的仆人,长生天与天山神的一切执意都有某来传达。某家不认为先前的所作所为有悖于长生天与天山神的旨意。”
“所以,不可言违逆二字,灾难也不可信。”
粘罕勃律看着眼前的白发祭祀这样说道。
“如何不违背?”
“祖训,‘气暖则前,气寒则迟’,如今正是气寒,正当推迟,但是大首领却罔顾了天意,执意提前了。哪里不是违逆?”
“大首领据称违逆,难道是心虚所致?”
“看达幕遮首日,正当是晴空万里,如今却已然风起云涌,将有闪电雷鸣......这是长生天的愤怒,这是天山神降下的惩罚!这是神祗怪罪大首领,将要责罚我奚人一族的凭证!”
“如此,大首领,岂可再继续?”
白发老祭祀挺立在阶下,仰头看着粘罕勃律。眼中有着不服的骄傲,与抗争的坚决。
粘罕勃律也看着他,突然觉得他被封吹动的胡子很好笑。
天意这种东西......都是用来骗人的,哪里能真相信?某家信奉长生天,拜祭天山神,但并不以为他们就能对我们做出完美无瑕的指示来——尤其凭借天气好坏断定吉凶祸福——要不然,这么多年来,我们虽然在军事上处于优势,但为何总是被秦人欺凌?
某家信奉神祗,但只相信自己。
只相信自己的判断。
所以你们那些鬼话,骗骗那些相信你们的人吧。
想到这里粘罕勃律看了一眼远在赛场那边的娄靖涵。
似是察觉到了粘罕勃律的眼光,娄靖涵也朝这边看了一眼。
粘罕勃律自然不会停止,先前不会,如今就更加不会。
只要表现的有一丝犹豫,自己的权威就会受损。自己先前的独断专横就会引来更大的反抗。所以粘罕勃律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这个时候,张说起身说道:“大首领,今日正值贵族盛世,外臣一时贪杯,身体有些不适,外臣欲下去休息,敢请大首领准许,不胜感激!”
粘罕勃律微微一皱眉头,随即笑道:“张少府且去。”
张说忙谢过,然后下去了。
待张说与秦国使者都下去之后,粘罕勃律的气势猛然一变,再次迸发出杀机。
“某家非是违逆,天气也不是天象,不能妄言。尔等不识天象,在此胡言乱语,扰乱达幕遮大会进程,妄图对随后的祭天大典指手画脚,实在大罪!”
顿了一顿,粘罕勃律说道:“依照祖制,此等大罪,当诛,当剜心剖肺。”
“大首领此言差......”
然而不待白发祭祀说完,就有粘罕勃律的亲兵将其架了下去,随后看台上的一众祭祀都被强行带了下去。
祭司们并不反抗,只是嚎啕大哭。
为了遮住这样的哭声,不引起人过分的注意,侍卫们用刀鞘打碎了他们的牙,然后用布团将嘴堵上了。
既然被强行带了下去,结果必然是被斩首的。
下面的头人们没有表情。
这是祭祀团的事情。任何头人都无法干涉,也不能干涉。哪怕刚才被拖下去的人中就有他们部落的祭祀,但是他们任然无法表态。
只因为这是祖制,敢于对祭祀团进行的干涉的头人,除非是大祭司本人,不然都是要死的,会被其他所有部落群起而攻之,其部落会被瓜分。
这是一条很硬性的规定。
不是没人反抗过,但祖制就是祖制,这样做的人早就死干净了。
鲜血的威慑力是巨大的,至今已经没有人敢这么做了。
也因为这样,奚人大首领的地位是独一无二的,只要他的实力足够强大,几乎可以为所欲为。
祖制就是大首领定的,那么他限制的对象自然不是制定者本身。
看着下面的人面无表情,粘罕勃律自得的笑了。
已经回到营地的张说此时正痛苦不堪。
张说绝顶聪明,但武艺平平,这并不是他不用心的缘故,而是因为他的身体实在是虚弱,尤其是腿部关节有毛病,一到雨天就会疼痛难忍,因此练不成什么功夫。
其实说白了就是关节炎,一到雨天就犯病。
每当这个时候,张说都会强迫自己进行大量的思考,让大脑高速运转,以此忘记疼痛。
对普通人而言,不是一个好办法,因为一般人没办法在这种状况下清醒的想事情,但张说可以。
在炭火的烘烤下,张说很快除了汗,身体缓和了起来,双腿虽然更加疼痛,但大脑也飞速的运转了起来。
想着自己来罗织湖的目的,张说将几个月来的见闻在大脑中过了一遍,然后逐项分析,直到每一步都清清楚楚再无疑问之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自己来的还真是时候。原本几年甚至是十年的规划,在这短短的月余时间,就能促成,真是......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啊。
张说听着远处隐隐的鼓声与雷声,嘴角扯起了一丝微微的笑意。
奚人很快就不再是烦恼。大秦也就能专心向东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侍卫进来帮张说换下了完全汗湿的衣服,张说喝了几口药酒,然后坐到床上闭目养神。
达幕遮还在紧张有愉快的进行着,有意无意传进张说耳朵里的鼓点与稀稀疏疏打在帐篷上的豆大的雨点,张说仿佛是听见了温馨悦耳的战鼓声与马蹄声,就此睡去。
此时在大赛场上,已经在进行马术大赛了。
奚人的马术大赛,不仅考研骑手的骑术优劣,还考校战马水平的高下。
除了常见的栏杆障碍,还有在马上抢夺彩球、到达指定地点骑射等高难度的内容。
此时参与马术大赛的就有占达山与扎木齐,两人恰巧被分在了一组。
二十人同时激射而出,跨过十道障碍,然后争抢彩球。
占达山与扎木齐的坐骑自然是万种挑一的,其实参赛选手的坐骑都不差,只不过和大首领的小儿子与第一勇士的独子相比,就差了一筹。
两人的骑术也着实出彩,因此甩出了其他人很大一截。
几乎是同时触碰到彩球,两人在马上毫不客气的争夺了起来。
因为抢夺彩球分神的原因,两人的马速便降下了一些,不多时,在第三圈的时候被后面的人追了上来。
一番抢夺,最终力气并不巨大,但手长灵活的扎木齐夺魁。但是随后的骑射却是被另一名伯德族的中年人拔得头筹,在高速奔驰中,他一共射中了靶心三次,飞鸟五只。占达山除了越障与扎木齐并列第一外,其余各项都屈居第二。
最终两人都进了前十,将会进入后续的比赛角逐冠军。
占达山与扎木齐有些丧气。虽然他们在赛前接到了弓与箭,但终究不是惯用的,因此失了准头,未能取得理想的成绩。
然而这并不是他们丧气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他们发现,对手太强大了。即便他们在那一组已经不错了,但放在在整个奚人部落中,仍然还是不够好。
在失落的同时,占达山与扎木齐对于蝉联这项冠军十余年的扎罕什更加崇敬了。
“我一定会成为扎罕什大叔那样的男人。”
“我相信我会超越父亲,成为一名更伟大的奚人战士。”
两人躺在草地上,任由雨点打在脸上,丝丝作痛。
在第二天的比赛中,扎木齐的斩马在跨越障碍的时候失误,扎木齐摔断了左手小臂,占达山没能继续下一轮,被淘汰了。
“占达山安答,抱歉,我不能陪你继续啦。”
占达山在赛后看望了扎木齐,这位义兄身上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衫,原先那套血迹斑斑的衣服已经被烧毁了。
扎木齐的伤退让占达山很失落,在接下来的比赛中精力不够集中,除了箭术一项侥幸发挥出色进了前五十,其他的都惨淡收场。
达幕遮大会结束了。
最终,一名来自遥里部的年轻人夺得了三项冠军,成为新晋的奚人勇士,他向粘罕勃律提出了一个条件,那就是成为一名执刀手。粘罕勃律大笑着答应了他这个请求。
这名奚人很聪明。张说这样想到,已经式微的遥里部很可能凭借他再次兴盛起来。
达幕遮大会进行的并不顺利,期间下了一场暴雨,中间还夹杂着冰雹,泥泞的赛场并不适合有些比赛,但最终还是没有波澜的结束了。
好在之后便是晴天,祭天大典开始了。
相比于达幕遮,祭天大典就十分的庄严神圣了。
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的一队队的奚人骑兵,用上了最精良的战甲,弯刀磨得锃亮,军容极盛。
这一天,逾八千精锐的奚人骑兵汇聚到了罗织湖畔。这几乎是奚人最强大的力量。
张说看到了许多部落的军队,这些军队基本上他都能说得出来名字,因为他们常常出现在秦军的战报中。
不输大白鱼。
这是张说对他们的评价。
大白鱼骑兵的数量一直很少,自二十多年前大将军白颜一战损失近半大白鱼骑兵之后,这支骑兵的数量就再也没有突破过一万人。
其中有士兵选拔困难的缘故,但更重要的一点,张说知道,秦人也是在拿奚人自观,力求同等人数下,大白鱼骑兵真正能无敌于天下。
既然如此,最好的磨刀石,自然就是奚人铁骑。
(ps:今晚一章奉上。明天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