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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自然不可能再讲故事了。
小公主玩性虽大,但也不幼稚,天真可以无邪,幼稚却不可能不犯错。一旦小公主在皇帝的检查中不合格,很可能谢神策这本“故事书”就会被下岗,那到时候小公主再从哪儿找一个会讲故事的先生来?
更何况,这个先生还有着独一无二的身份——谢神威的亲弟弟。这绝对是大晋朝所有人都没有的优势。小公主自然明白要攻破谢神威这座坚不可摧的堡垒,只有从他极为疼爱的亲弟弟身上下手了。
因此即便有些中午的失落,有些对枯燥经史的抵触,但还是安安静静的坐了一下午,当了一回尊师重道的好学生,连该有的礼仪都一丝不苟。
谢神策哪里不明白小公主的心思。想当年学生时期的那句名言“公欲得美女,必先下其闺蜜”可是被自己亲手解答并且正确求解过的。只是谢神策内心还是苦笑,想走自己这条线拿下谢神威的何止一个小公主,自己家里就有一群呢!哪一个不是希望通过谢神策来说服谢神威早点成家的?只是时至今日,哪里又有半点作用?
同情归同情,这种事太子都不好~∞,帮什么,自己当然更不可能做这个红娘。
授课才是大事,不能损了爷爷两朝帝师的英名。“帝师家族”这个名头绝对是不能毁在自己手里。而实际上,太子与齐王都是时常执孙礼向老太傅请教的。
帝师一族,实至名归。
苦着脸,小公主终于将谢神策所要讲的全部内容勉强掌握了。有了先前故事的带入,加上谢神策不同于以往腐儒们生涩乏味的方式,小公主的接受速度还是不错的,毕竟这个时代的人看文言文没有后世那样有多大的障碍。
一天很快度过,谢神策也并未有多大的负重感,反而有着淡淡的怀念。
本来就是文学院的人,专业就是语文老师,只是还差一点才没有投身呵护祖国花花草草的伟大事业当中。本应是社会主义建设大潮之中的红旗手,如今却是为了封建大一统而奋斗的官僚子弟。
待小公主走后,谢神策去了太学少府监丞处签过签,便要回去。这类似于签到和签退,是拿俸禄的凭据,当然,如果你跟监丞关系好,也是可以通融通融的。
谢神策没想到在监丞房外居然有人等他。而且等他的人居然就是司马瑜。
司马瑜见谢神策出来,笑着问到:“喝一杯?”
仿佛就像多年老友。
多少让谢神策受宠若惊。虽说第一反应还是事出反常必有妖,但随即释然,哪有那么多尔虞我诈,而且这人怎么说还是自己表舅。听闻他与爷爷的关系比司马老二与爷爷,要近很多。
当然,仅限于学问之间。
司马瑜带着谢神策来到一家小酒馆,很熟门熟路。
酒馆很小,真的不大。一个柜台,几张桌椅,一个店小二,一个老板娘,当垆卖酒。索性貌似生意还不错,不然在晋都,肯定是难以生存的。
老板娘见是司马瑜,未有言语,便让店小二先拎了一小坛老酒过来,然后上了一碟熟牛肉,一碟花生米,一碟腌鸭蛋,一碟年糕。
司马瑜倒了两杯酒,与谢神策一人一杯。说是杯子,还不如说是小茶碗。这酒馆虽小,虽简单,酒菜却是分量十足。
司马瑜倒过酒,并未邀酒,端起小碗自己喝了一口,然后夹了一颗花生米,说道:“这小酒馆无甚新奇,只是老酒味道足,下酒菜分量足,人情味也就足,因而生意一直都还过得去。”
谢神策不知道说些什么,或者说,不知道应该怎么说。
司马瑜也没有让谢神策接话的意思,自顾自再呡一口酒,夹一瓣咸鸭蛋,接着说:“京都居,大不易,这间小酒馆却开了有十多年,你今年十五吧?”
谢神策道:“两月前就满了十五。”
司马瑜道:“我记得你出生的日子。这间酒馆比你还要大着两三岁呢。”
谢神策道:“大家想必常来此处的吧。”
司马瑜道:“十八年了,那时候文昭(谢神威字文昭)还未满月呢。若是无事,每日都会来的,晚间在此处,喝喝酒,与人聊聊天,就觉得十分惬意,就无所求。来往的都是讨生活的汉子,贫苦人家,每隔三五日就会几个汉子一起,两坛酒,几个菜,就很快活了。也有只买一碗酒的,买的少主家都会送一小盏蚕豆。但总归是零散买卖,只够糊口罢了。哦,别叫我大家,我是你舅舅。”
谢神策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于是问了句很蠢的话:“舅舅跟老板娘很熟?”
话一出口,谢神策便很不好意,这话实在很蠢。
司马瑜用奇怪的眼光看了谢神策一眼,“你没看出来吗?”
两人来的时候,天色还尚早,此时喝过几口酒,小酒馆的人慢慢多了起来。都是些短搭赤脚的汉子,行头好些的,脚上不过一双破皮靴。
此时人来人往,谢神策竟是觉得生意相当的好了,店小二两腿飞快,老板娘沽酒也渐渐额头出了细汗。
司马瑜道:“每天这个时候,总是最忙碌的,有时我得空,也会去帮忙。”
谢神策蓦然生出一种心酸感,当垆卖酒,垆后涤器?
司马瑜看谢神策一时发呆,也不打搅。有相熟的人打招呼,也会微笑回应,完了便低头喝酒吃菜。
谢神策回过神来。为什么这一幕会触动心弦?
一个汉子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走进酒馆,在司马瑜面前跪下,司马瑜拉也拉不起来。汉子抱着女儿,感谢司马瑜医好了女孩,一定要磕头致谢。司马瑜不再坚持,起身整了整衣衫,端坐好,面相严肃的受了汉子一拜,再扶起汉子。拉过黑瘦的小女孩,司马瑜为小女孩把脉,不久便面露喜色,说到:“如此便算好了,以后莫再夜里冻着了。”
汉子欢喜着道谢,抱着女孩走了。
谢神策很好奇司马瑜与这里的人的关系。
司马瑜再次入座,慢慢喝着酒,嚼着盐水花生,对谢神策说:“十几年了,这周围每一户每一家我都熟悉。刚刚那个汉子,初次见,他才六岁吧,如今女儿都六岁了。”
六岁?那小女孩身体最多五岁的样子。但很快又恢复平静了。黑非洲十几岁的孩子,也没有发达国家六七岁孩子身体好。
司马瑜接着说:“他媳妇儿还是我做的媒。”笑了笑,端起酒碗,谢神策也示意,二人一口饮尽。
此后两人长久无言。
天渐渐黑了,小酒馆里的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此时渐渐少了。待最后一个喝酒的汉子结过帐,店小二也走后,老板娘也坐了过来,为二人倒上了酒。不久,一个背着小包的男孩子也进了酒馆。
“这是我儿子。”老板娘对谢神策说。
谢神策微微笑了一笑。
小孩放好走进后堂,放好了背包,出来前厅,老板娘招手让他过来。于是小小的四方酒桌就坐满了。
谢神策不太适应这种情境。
司马瑜在考校小男孩的功课,也帮忙解释书塾先生没有讲明白的问题。小男孩听的极为认真,一丝不苟的小脸上,满是专注。因为他知道,伯伯很厉害,当年书塾不愿收他,是伯伯后来领着,他才能去书塾读书。而且伯伯应该很有学问,书塾先生见了他,都要行弟子礼。而且先生讲不清的地方,他都能说的很透彻,很容易理解。
伯伯很关照他们一家人,他和他娘亲。
天黑了,司马瑜教过小男孩后,便与谢神策结了酒钱,离开了。其实酒钱老板娘也没收。反倒是谢神策和司马瑜帮着洗了些碟子酒碗。
出了酒馆,大口呼吸了几次,谢神策才觉得身心轻松了不少。
司马瑜看着他,眼眸在夜里极为明亮。说:“我很欣赏你教婉婷的方式。这种方式之前没人用过,不光是我,几乎所有人都没有用过你的方式,当然也不敢。你……跟我们,不一样。”
谢神策今晚不知怎么了,一直无法说出些什么。
司马瑜接着说:“如今所谓清流名士,大学儒士,我所认同者,只有你祖父和陆老儒。其余皆空有其名。只尚清谈玄学,在行为上追求新异,平日不是游山玩水便是狎妓听曲,何有利于国、利于民!沽名钓誉之徒罢了。我不喜欢那样的人。然而我却无法做些什么了。
在我年轻的时候,狂放不羁,自以为除孔孟荀三子外,舍我其谁,有革变天下学风、匡正世间学道之志。却不想遇见了她。
人真的很奇怪,我一向嗤之以鼻的油盐酱醋、粗衣布头在她嘴里却是比圣人经典、济世情怀更让人觉得温暖,我渐渐无法离开原先所不屑的一切,竟然发现,生活居然越发的真实,生命居然越发的热情。因此我放弃了原先的一切,专心做我的学问,用心过每一天,体会粗茶淡饭,感受身边的人和事。不觉眨眼,就是十八年。”
谢神策很佩服他了。他是生错了人家的诗人。
放下功名利禄,放下亿万家财,放下滔天权势,就是为了能真实地感受生活,感悟生命,这甚至不是诗意的栖居,而是栖居的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