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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宣强捺恨火,拄杖跃下车,哈哈一笑,道:“迪古乃,我来啦,你说的那两位美人呢?”
海冬青更是扑翅尖啼,几次想要朝那厮扑啄而去。完颜亮丝毫不以为忤,施施然地揖了一礼,道:“玉不琢,不成器,乡野村姑未加调教,怎敢服侍太子?殿下放心,今晚迪古乃将大金国最美的歌姬舞妓全都请来啦,等见过太后,吃完晚宴,太子想要多少,便带回多少。”
许宣早料他不肯轻易交出,心道:“狗东西,等我罗织出你犯上作乱的罪名,下狱抄家,掘地三尺,还怕找不出苏里歌母女的下落?”当下也不与他废话,抚了抚海冬青的背翎,拄着双杖,和王重阳并肩往里走去。
完颜亮提着灯笼在前引路,笑嘻嘻地道:“殿下,汉人有句话,叫做‘不打不相识’,我们女真人还有一句话,叫‘聪明的猎手将狼驯成狗,而不是把它逼得无路可走’。上京就像是黑夜的山林,到处都是野兽,如果有了灯笼和猎狗,就不怕被躲在暗处的虎狼伤到了。迪古乃甘为殿下犬马,鞠躬尽瘁。”
许宣心下冷笑,任他如何呱噪,只充耳不闻。
长廊曲折,庭院深深;丝竹缭绕,喧哗阵阵。紫云宫虽比不上太子府奢华雄伟,却更精致富丽,就连悬挂的灯笼也争奇斗巧,无一相似,从各殿阁的廊檐,一直漫漫连到池亭台榭,灼灼如霞,倒映在冰湖雪地里,更觉壮观。
数以百计的丫鬟、奴仆提着灯笼,端着酒菜,穿梭如流,遥见许宣一行,慌不迭地避让行礼。文武百官已有不少到了湖边的东来殿内,听说太子驾到,纷纷涌出相迎。
除了阿鲁补、完颜乌禄等数十名前往五国城迎驾的皇亲权贵,众臣并未见过“济安太子”真容,见他拄杖走来,俊则俊矣,奈何双腿残疾,与身旁气宇轩昂、带着贵胄之气的王重阳相比,顿觉失色;倒是肩上的那只海冬青,莹白如雪,神俊非凡,令人艳羡不已。众人心里失望、鄙薄,脸上却依旧堆满笑容,谀词如潮,“屠龙太子”、“降魔国师”不绝于耳。
唯有公主对王重阳视若不见,挤到许宣身边,笑道:“济安哥哥,你怎么来得这么迟?太后都等不及啦。”拉着他便往“栖霞阁”走去,传音道:“徒单太后对济安哥哥极是喜爱,这些年太子之位空悬,汗阿玛又再没生出儿子,若不是太后坚决不肯相信济安已死,只怕早已立了代王的几个儿子当太子啦。她年纪虽大,心思却不糊涂,你可千万别在她面前露了马脚。”
众臣知道太后要密见爱孙,不敢跟随,当下纷纷拉住王重阳,七嘴八舌地询问蓬莱之事。王重阳不知所措,只得搔头苦笑,眼睁睁看着公主挽着许宣,和完颜亮等人朝湖边走去。
沿着湖边长廊走不百步,绕过两座台榭,便到了栖霞阁。公主语如连珠,将徒单太后与济安太子的琐忆碎事飞速地说了一遍,传音道:“太后最喜欢听你用那翡翠笛子吹奏‘鹧鸪曲’,吹到第四声时,记得直接用嘴模拟鹧鸪的叫声……”
话音方落,栖霞阁里传来一个温和轻柔的声音,笑道:“瑶丫头,是你济安哥哥吗?快带进来。”
众人簇拥着许宣进了门,只见灯火如昼,中央暖炕上一左一右坐着两个女子,右侧女子年约四十许,瓜子脸,凤眼长眉,裘衣锦袍,雍容华贵;左侧那女子布袍素颜,两鬓略带华丝,约有五十年纪,朴素端庄,望见许宣,登时泪水盈眶,声音也颤抖起来,招手道:“济安,济安!我的乖孩子,快过来让玛玛瞧瞧!”
许宣心道:“原来这就是金国太后了,慈眉善目的,倒颇显年轻。”完颜亶与裴满氏坐在暖阁西侧的炕上,起身道:“济安,还不叫玛玛?”
许宣见徒单太后殷切地凝视着自己,心中一酸:“如果她是真姨娘的妈妈,那该多好。”放下双拐,伏身拜倒,道:“玛玛,孩儿给你请安啦。”
徒单太后忙托住他的双臂,将他扶了起来,哽咽道:“好孩子,我的好孩子,这些年你可受苦啦!”拉着他坐在炕上,抹了抹眼泪,上上下下打量,又破涕为笑,道:“济安,你长成男子汉啦,如果在外头,玛玛可认不出你来。”
许宣微笑道:“可是玛玛却一点也没变,还和我记忆里一模一样。所以方才孩儿进屋时,反倒不敢相认啦。”
他从小油嘴滑舌,哄真姨娘开心,这招用在金国太后身上,竟也颇有奇效。徒单氏拍了拍他的脸颊,笑道:“胡说八道,玛玛老啦,你若再迟几年回来,只怕就见不到玛玛了……”眼圈一红,忍不住又掉下泪来。
完颜亮笑道:“太后心慈若菩萨,体健如神仙,最少也得活上八百岁,太子若迟上几年回来,只怕就不是叫玛玛,而是喊姐姐了。”
满屋人全都笑了起来,暖炕右侧的女子嗔道:“迪古乃,不可没大没小。”完颜亮道:“额娘说的是,你和太后坐在一起,就像两个仙女,儿臣方才也差点分不出究竟谁大谁小了。”
众人又是一阵笑,许宣忖道:“原来这女子就是迪古乃的额娘大氏。”心中陡起恶念,若是完颜亮依旧囚着苏里歌母女不肯交出,索性以牙还牙,抓他母亲作为人质,迫其就范。
裴满氏笑道:“济安,你小时常在太后与大玛玛这里玩耍,有一次从炕上滚下来,头上被砸了一个坑,可把大玛玛吓坏啦。你让大玛玛摸摸,那道疤还在不在?”
大氏摸了摸许宣的后脑,“啊”地一声,道:“疤还在呢。”徒单太后拨开他的头发,果然见到一个浅坑,更觉心疼,摩梭着他的头,不住地道:“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
许宣虽已料定林灵素在自己身上造了许多“胎记”,伪造成“济安太子”,但没想到这厮竟如此细心,连头上的疤痕也未曾遗漏。
太后拉着许宣的手,问了好一阵他这些年的经历。许宣便又将那夜编的谎的话重新说了一遍。太后搂着他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大氏与众宫女在一旁也跟着抹眼泪,显然全都信以为真了。
公主笑道:“玛玛,今儿是大喜的日子,大家都在‘东来殿’等候你移驾同乐。你得带头多喝点儿酒,少掉点儿泪,否则大家想喝又不敢喝,想笑又不敢笑,只能你看我,我看你,干瞪着眼,偷偷把酒水蘸在眼角,白白糟践啦。”
太后“嗤”地一笑,揾揾眼泪,道:“臭丫头,就属你贫嘴!等你嫁人时,玛玛定要念着南无阿弥陀佛,带头多喝点儿酒。好啦,走吧,走吧,再不走,他们可真要腹诽我这讨人嫌的老太婆啦。”刚要起身,又道:“是了,我眼睛都肿啦,得拿冷水洗洗脸,你们陪着济安先去,我换身衣裳就来。”
大氏与众婢女忙拥着她往里屋去了。裴满氏与完颜亮等人纷纷起身,完颜亶叫住许宣,等众人出了门,方低声道:“济安,朕知道你所说的都是真话,只是都元帅之事无凭无据,不可在众人面前说起,尤其不可在太后面前多提。”
许宣心中一动,登即恍然。完颜亶果然也早对金兀术戒备起疑,只是顾忌那老贼权倾朝野,难以扳动,故才一再隐忍,不敢打草惊蛇。当下精神大振,点头道:“儿臣知道了。”
完颜亶望了眼窗外,眼中闪过一丝阴冷凌厉的杀机,轻声道:“朕的江山,就是你的江山。你记住,这天下除了你汗阿玛,谁也不可轻信,包括你额娘。要想做天下之主,就得绝情忍性,为人所不能为,千万不可意气激愤,坏了大事。”
许宣心中怦怦剧跳,又惊又喜,听他言下之意,显然也只信赖自己这“亲生儿子”了。只要能得他倚信,坐稳太子之位,自有办法逐一拔去金兀术、完颜亮这些眼中钉,挥兵南下,灭宋报仇。
转眸望去,裴满氏站在门口,正与完颜亮低声私语,不知听了什么,晕飞双颊,低头微笑,他心底不由得又是一震,突然明白为何完颜亶连自己的皇后也不相信了。
酒宴足足持续了一个多时辰,觥筹交错,笑语喧哗。许宣坐在太后身旁,嘴上抹蜜涂油,哄得她笑不拢嘴,又依公主嘱咐,用玉笛吹了一首“鹧鸪曲”,引得海冬青振翅尖啼,众臣喝彩不迭。完颜亶亦兴致大发,以筷击碗,领头高声和唱。
直到将近亥时,太后不胜酒力,方告结束。众人早已喝得酩酊大醉,有的歪头伏案,鼾声如雷;有的胡言乱语,忘了君臣之别,搂着许宣肩膀称兄道弟;有的踉踉跄跄,想要趁醉前起身告辞,却舌头打结,一跤坐倒在地。
许宣看得又是错愕又是好笑,心想,这些鞑子就算穿着玉带朝服,终究还是山野鄙夫,不知礼数,浑无体统。想到自己终要借助这些粗蛮鞑子,攻伐故土,不觉又是满嘴苦水,仰头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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