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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往日一样,舒窈用过早膳,便被由慈寿殿前来的灰衣内侍宣召入宫。路上,这名身形微胖的宫监很是讨好地躬着身子,细声细气地向舒窈转述杨太妃的要求:“郭二娘子,等会儿您进宫见了官家,可千万要劝劝官家。好歹他身子骨是自己的。就算与人置气,也不能不吃饭呢。”
舒窈长秀的眉梢轻轻挑起,转脸看了一眼内侍,她才曼声低问:“劳烦公公,敢问官家如今可是仍在承明殿?”
内侍点点头:“官家还在承明殿休养。”
舒窈听罢微微牵动唇角,眸底柔软,目光明灭,不知在思量着什么。
等她到达承明殿时,赵祯还在早课。教习的帝师已经离开,只留他一个人在书案后专注无言地练着字。
舒窈在殿侧止步,立在一旁静静地望着他。
她不出声,他亦只是在她进来时抬头看了她一眼。
舒窈扬起唇角,对他露出一个和暖温柔的笑。
他冲她招招手,见她提起裙裾向他款款趋步,才又一言不发低了头,重新练字。
他掌下精致的玉管狼毫饱蘸浓墨。笔走龙蛇,书画飞白间,一排排疏朗字迹跃然纸上。
与刚英风骨的字迹不同,写字之人今日气色却着实算不得好。赵祯白皙俊逸中透着一丝苍白羸弱,就像刚刚结束一场旷日持久,耗费精力的蹴鞠比赛,眼角眉梢间俱是疲惫倦乏。
舒窈站在他的桌案旁,垂下眸,望着赵祯修长秀皙的指尖,脑中蓦然回响起入殿前阎文应在她身侧小声的提醒,“从昨晚到现在,官家的闲暇时间一直都用在练字上,未曾歇息。”
舒窈无声地叹了口气,手臂抬起,将乌砚旁的金丝墨条拈在指间,缓缓研磨。
赵祯看了她一眼,握笔的手微微顿住:“你是被母后派来劝朕的?”
舒窈摇摇头,眼波滢滢望向赵祯:“官家何以如此认为?”
赵祯苦笑了一声,没说话,只无声无息地搁置下了毛笔。
舒窈踮起脚,将手轻轻虚放在赵祯的双眉间,声音温软懦酥:“小哥哥,别这样。阿瑶会心疼。”
赵祯温润浅淡地笑了笑,左手力道温柔地捉住舒窈手腕,右手重新提起毛笔。
“戒急用忍”,四个字在纸上顷刻落成。
舒窈看看字,又看看眼前人,嘴角不由勾起一抹酸涩笑意:他如今是在试探她了。这少年前几日还在跟她敞开心扉,言说他被太后管制的无奈。现在,他竟以如此隐晦的方式试探作为太后亲信的她,会不会将眼前所见如实禀报给刘太后。
还有什么比“戒急用忍”更能剖白他此刻心情的?可若对她心无芥蒂,他何须在问了那样一个问题后,当着她的面写下这四个字?
自古君上多疑心。昨日究竟发生了什么舒窈已无从探晓。她只知今日的赵祯已在谈话中透露出,他与太后发生的分歧远远比她想象中的更快,更大。
这对她来说,并非是一件幸事。这对郭家来说,更不算是一件好事。
舒窈轻轻地挣脱看赵祯的抓握,垂下眼,定定凝视着那四个字,柔声问赵祯:“小哥哥,早膳用了什么?”
赵祯蹙眉翕唇,望着空落落的掌心,薄薄眼帘低垂,一时错过了她的问话。只是待他回神时,就见舒窈已经凑到了他身边,踮着脚,附在耳畔小声说:“等你彻底痊愈,我请你去吃任店的海鲜,好不好?”
赵祯豁然转头,瞪大眼睛盯着舒窈,想都不想断然道:“不好。”
舒窈错愕:“为什么?”
“难道你不知崇政殿与承明殿宫人因何挨打?”赵祯忧心着急地看一眼舒窈,“只是因为昨日晚膳,朕与太后赌气时,说朕要差人去宫外买螃蟹。”
他唯恐她当真犯了太后忌讳,傻乎乎领他去任店吃海鲜。只能这样别扭又腼腆地对她坦白。他得承认,他嗜吃海鲜虾蟹是真,他对她心存疑虑也是真,可是当他听到她要不管不顾违抗太后时,他对她的担忧关切亦是真。
真是个磨人的姑娘。他上辈子定是欠了她的,所以这辈子对着她才会狠不下心,下不去手,说不重话,端不住架。
听他讲完,舒窈两腮便绽出一个大大的梨涡笑意,嘴角舒展,露出两颗洁白的小虎牙,显得狡黠又精灵。
“小哥哥,你在担心我?”她偏着脑袋,秋水泛波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赵祯,口吻间虽然是满满的古灵得意,然而眸底乌亮幽深,仿佛千言万语未竟其中。
赵祯先是怔了怔,脸色微红底抿了抿薄唇,略显狼狈地躲开舒窈视线。但也只片刻后,他似想通什么,又转回身,垂目望进舒窈的眼底,有些紧张害臊,有些难以启齿地点了点头。
“是。”
一个字,似被他含在唇齿间,模糊微小,几乎听不真切。然而却让一直专注等待他回应的舒窈瞬间弯起了眉眼。
舒窈背转双手,摇了摇脑袋,秀美粉唇轻启,故意拖着幽幽的长腔问赵祯:“小哥哥,你刚才在说什么?阿瑶没有听清。”
赵祯面有薄红,似恼羞成怒。可还不等他开口嗔她,舒窈就已经收回揶揄,纤纤玉指迅速提笔,沾了浓墨,在他方才写的四个字上狠狠划下一道。
他卓然不群的飞白书瞬间被她涂鸦成一片乌黑色。
舒窈转过头,对着赵祯俏皮地吐了吐小舌头,口吻却认真而郑重:“小哥哥,有些话不必写在纸上,记在心中就已足够。”
这里耳目众多,何必为了试探她,就疏漏了他自己?
赵祯唇角微微勾起,眸色幽深地探进舒窈的眼底。那其中一派澄明清澈,就如夏日最静谧的湖水倒映着天上银河的点点星光。明明那光亮近在眼前,触手可碰;偏偏又远在天边,遥不可及。
似勘透赵祯心中所想,舒窈迎着他的视线对他柔和地笑了笑,放下笔轻轻牵起他的袖子,在他低头之际,她对他摊开了自己的拳头——他送她的八宝扇坠正安安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中,玉色温润,还带着她淡淡的体温。
“你看,我把它护得很好。连母亲都不曾知道我手中有御制之物。”舒窈眨眨眼,密长睫毛翩翩扇动,带着笑意的声音意有所指,“所以,小哥哥,你也得答应阿瑶,你最重要的东西也要护得好好的。包括……你自己。”
赵祯修眉拧起,浅色双唇紧抿成一条弧线,望着舒窈欲言又止。
这是她第二次提醒他,要他好好的。上一次,她这么说,他可以当做他们初通心意,她犹自羞涩。而眼下……
赵祯心头升起一种让他极其抵触的模糊预感,他尚未分辨它们是什么,便已下意识地抬起手,牵握住舒窈的手腕,沉声发问:“阿瑶,你要干什么?”
舒窈笑容不变,踮脚在他耳边曼声低语:“我呀?我只是看不得你被苛待,在想怎么能让你一饱口福。”
如果天意注定,他与她之间会余生捆绑。那他们又何必费尽心思,你来我往试探不休?
他想要的答案,她会给。但绝对不会以他想象中那样轻松地给他。
舒窈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让赵祯不由愣怔侧目。
而她自己则似乎并没有为此解释的*,她在音落后就抬手牵住他的袖子,晃着他胳膊,指指桌案上铺陈的纸张,细声轻语地问:“你看你都练了这么久的字,要不要休息片刻?我们去偏殿下棋可好?”
赵祯怀疑地看着她:“真的只是去下棋?”
舒窈目光诚挚,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当然是去下棋。不过博弈嘛,总得有点彩头。小哥哥,若是你输了,你得把偏殿的点心赐我几盘。”
赵祯长眉一挑,饶有兴致低声问她:“那我若是赢了呢?”
舒窈苦恼地嘟嘟嘴,望着赵祯,颇为不舍地让步:“要是……要是你真赢了,那……那我就勉为其难把点心让给你吃吧。”
这话说的,心不甘情不愿,好似她自己被他抢了东西。
赵祯瞬间失笑,抬手刮了刮舒窈秀挺的鼻梁,佯斥她:“呵,你这买卖倒是稳赚。赢了我,能得我的东西。输给我,输的也不是你自己的。”
舒窈冲他皱皱鼻子,边答他一句:“这可是跟小哥哥你学的”,边转过身,将他御案上笔墨纸砚全收拾妥帖,这才牵扯着他的衣袖,步履轻快地走向殿门。
赵祯无奈地摇了摇头,两腮泛起纵容笑意,由她拉引着来到偏殿。
他们常用的棋盘已经布好。金丝香兽炉中燃着袅袅心香,宫人们早已见惯了官家与郭二娘子的对弈,在摆好所有物什儿以后,他们如往常一样安安静静地退出了偏殿。
“想吃什么?”赵祯立在舒窈身后,望着站在食案前,眸色黝亮,正兀自盘算自己等会儿会从他手下赢走多少点心的小人儿,不由凝下心神,柔声发问。
这口吻中,有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温软缱绻,如丝如锦,如缠如绵,悠悠然地攀上舒窈耳畔,让舒窈脖颈处透出一丝绯丽的胭脂色。
她偏偏头,冲他笑得自信明媚:“想吃什么自然得等赢了你以后再说,现在先不告诉你。”
赵祯狭长眼角轻轻勾起,一边抬手将她垂散在腮边的碎发拢顺,一边指指棋盘:“既如此,那我们,现在开始?”
舒窈扬了扬胳膊,三两步走到棋盘便,眼底战意满满,具是跃跃欲试。赵祯紧随其后,在她的对面落座。二人一手执黑,一手执白,连谦让客套都没有,直接上盘厮杀。
论棋力,赵祯略逊于舒窈,可是论耐心,赵祯似乎比舒窈多上许多。大概是有食物诱惑,舒窈的此次一改之前步步为营,稳扎稳打的棋路,开局便浮躁轻敌,仓促冒进。虽优势明显,攻势逼人,但棋过中盘,她的一步疏漏还是让盘中大龙尽失,最终不得不投子认输。
“怎么会?”舒窈脸色沮丧地望着残局,郁气无比眨眨眼,闷坐一会儿后还是站起身,将赵祯爱吃的香酥鹅卷给他端了过来,“我愿赌服输。”
赵祯垂眸望了望眼前的碟子,又看看秀丽小脸上满是不甘的舒窈,不由舒展了眉目。他随手捻了一枚点心,径直送到舒窈唇畔,笑着邀她:“知道你喜吃甜食。要不,你先尝尝这个?”
舒窈矜傲无比地偏过头:“不要。输了就输了,等会儿我会自己赢过来。”
赵祯抬手轻弹了下她的额头,看她佯装蹙眉,又顷刻心疼,探过身,动作轻柔地为她揉了揉额角。
她不承认,他也就当自己没有看破。什么下棋,什么对弈,什么彩头,那些不过是因他没用早膳,她想他多吃两口东西的由头罢了。她不似太后,会绷着脸,声音严肃地告诫他为君之道。她也不似太妃,听他未用早膳,立刻担忧地前来看他,一派疼惜地想劝他多吃一口。
她就是她自己,她既不会绷着夫子般的刻板告诫他,也不会紧张无比地劝慰他。她更习惯于用这样细雨柔丝般的小伎俩谋算他。润物无声,在他察觉出情况不对时,他的人就已经落入了她为他精心编制的罗网中。
赵祯望了眼舒窈,眸色怔忪复杂,又带了一丝隐隐自豪——眼前这个识断人心,聪慧机敏的丫头,不光是他的心上人,将来还可能是他的枕边人。或许母后今后会有很多很多让他不满意不能忍的安排,但如果是关于给郭氏恩宠安排的话,他似乎是不排斥的。
赵祯收回手,将点心吃完后目光柔柔地看着舒窈:“阿瑶。”
“嗯?”舒窈轻应一声,低下头专注地将纵横格间的黑白双色捡回棋娄。
“母后打算给你父亲加官进爵。”赵祯静静盯着舒窈,似随口而说,“朕同意了。”
舒窈动作微微一滞,便又恢复正常。她像浑不在意一样,只淡淡哦了一声就全然没了下文。
还能让她说什么?
郭家本就是太后的亲信。郭家的每一次壮大都意味着太后在朝中势力的壮大,同时也意味着身为少主,他所受到的压抑和钳制会更多。
让他从心底同意对郭氏加恩,想来该是难为至极。
许是她的反应太过疏离,没有欣喜,没有谢恩。她对皇命加诸于家族的恩宠表现出一种超越年龄的淡然泊然,完全没有寻常人意料中的感恩戴德。
这让赵祯心中骤然生出一种不确定感:好像每一次她都会给他一种新的认知。之前是他引以为傲的自持,克制和温雅,这些在旁人眼里优越无比的帝王品性会在她跟前褪尽颜色,只留本真。面对她,他可以毫不掩饰自己的脆弱和任性,像平凡人家的普通少年一样,喜怒哀乐尽表其中。而如今,连他自幼学习的帝王心术在遭遇她时,也要失去灵验,空留躯壳。
这感觉让赵祯在惊疑不安的同时还有一种微妙的矛盾感:没准儿阿瑶这丫头是由老天爷派来,专门给他磨练心性的天上精灵呢?
当然,天上精灵的心思总是古灵精怪。纵是他贵为天子,难免也有揣摩不到舒窈内心想法的时候。
于是,天圣元年的八月仲秋,丹桂飘香,秋蟹肥美时,舒窈以一种让心上人万没有想到的方式,同时也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方式,导演了她与赵祯的第二次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