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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街白玉坊门上挂着赤金牌匾,上书“四夷如一”四个大字,字体由金粉勾芡,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牌匾横亘在街头,具有无以言说的威仪,从来只有路人在坊门下低头行礼,还从未有过来客长驱直入、对它不屑一顾的横事。
一队雪甲骑兵迅疾驶来,所持的剑戟锋芒迫得路人纷纷躲避。领队之人穿着银色锦袍,袖拢银色蔽罩,头缠银色丝绦,背负银色胎弓,一阵风地闯过牌匾时,镇守在四夷馆正门前的护院们,突然认出了他是谁。
护院纷纷降阶相迎,恭敬行礼,呼道:“银光公子驾到,四夷蓬荜生辉,有请!”
银光并未下马,提着马缰站在正门前,白马通人性,撅撅蹄子就不动了。
前院洒扫的婢女们齐齐藏在门后,相互打听道:“他就是谢银光?兵部尚书家的公子?”
萧玲珑一早就涂抹了脸泥,捏成一个小姑娘的样子,混进了四夷馆的仆从中。这时她从人后伸出个头,瞧了瞧,应道:“是的。”
婢女们悄悄吸了一口气,萧玲珑干脆兜了底:“听说他们家势大,去年燕北打仗,一半幽州的子弟兵都姓谢,随公子心意调遣,谢家军还没出战,辽军就退了,就是要避开他们的锋芒。”
这话落地后,婢女们看向银光的眼光里多了一些崇敬之情,同时也明白了为何银光驻马不应礼后,门外的护院们依然恭敬有加的原因。
萧玲珑见外院仆从们都被吸引了注意力,悄悄朝中院摸去,可是看管院落的武丁大手捭阖,又将她推回了原处。她怏怏然走向门口,学着婢女们的样子,低头分列两旁,恭迎客人进门。
抬头偷瞄一眼,看见一道白衣落落的身影依然站在对面树下,气势沉静若水,她的心情又无端变得好起来,暗想着,初一那傻桩,还杵在那儿呐,谁叫他一定要堂堂正正进门来拜访鱼小姐,现在可好,连门槛都摸不着。
她再抬头冲着极远的树下送去一个媚笑,也不管对方是否能看到。
白影子冷双成没动,但门前的银光却回头看了她那边一眼,再转过脸时,不复温和表情,甚至带了一丝冷峻。“世子府的人,你们也敢拦么。”他坐在马上招招手,身后骑兵们虎步向前,用钩爪长镰枪抓破门框,再合力一拉,拉得八扇朱红门碎裂,而护院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不敢有丝毫的动作。
银光朗声说道:“我家公子片刻即到,随行者还有公主,再之后便是使臣大人,礼馆正门狭隘,迎候不了两架马车,理应拆除。”
萧玲珑听到后面还有进门的人,连忙把头一低,悄悄退向了灯柱后,尽量隐蔽身形。
护院们面面相觑,不知世子府的人为什么突然勃发出怒意,将正门拆除了,但因来者不善,他们也只能恭候着。然而,一番冠冕堂皇的理由之后,他们并未等到公主使臣车驾的到来,倒是银光下马回身,面朝对街拱了下手,朗然道:“公子唤初一先进去。”
站在树荫下的冷双成,缓缓走过街道,出现在众人面前。
护院们这才明白,先前银光公子所说的话意——被阻挡在外不能进门的世子府人并非是来势汹汹的马队,而是这个看起来温文可欺的白衣书生。书生头戴乌冠,身穿深衣,面容清雅如白玉,衣袍上缀饰的玄色衣缘,沿着一副修长的身形抻下来,将他衬得更加秀挺如木。
他们看他穿着素朴,身上又没有各大院府的徽志,只当他是个寒门学士,哪曾料到招惹到了世子府上。
趁着世子车驾还未前来,骑兵队还未大动干戈,他们好好地请着书生走进门去,将破损的正门洒扫一新。
冷双成对着所有人行过礼后,从容走进了四夷馆。馆内飞檐重楼罗列,堂宇宽静,一眼看不到边际。
银光将雪衣骑兵留在院门外,快步走过台阶,赶上了冷双成身边,低声道:“初一有难处,怎么不回府去找公子?即使不便,抬出公子的名号,也足以成事。”
冷双成平静答道:“小难而已,怎能随便惊动公子。”
银光横跨一步,拦住了冷双成的去路,敛容说:“初一不可再这样随性行事,你有所不知公子的脾气。公子向来护短,看不得身边人受半点委屈。我们外出执行命令,一定要妥善处理干净,稍微留了纰漏下来,引得公子亲自动手去处置,所牵发的结果,往往就极惨烈了。”
冷双成恭顺答:“多谢银光提点,初一谨记在心。”亲自惊动秋叶出面的后果,实则她是知道的,向来无法善全,因此她极力想私会鱼小姐,便于询问木先生的事,不至于惊动了秋叶,又生出其他的危险枝节来。
银光确是不知道冷双成的心思,只当她像往日那样随口应下,过后依然我行我素,忍不住说出了一则故例。“冷琦在世时,曾去扬州落英阁学剑舞,被人笑话说‘勾栏瓦舍之子,又何必修习精巧技业?’公子听后就荡平了剑舞阁,还将讥笑者抓来抽了手筋,让他终生舞不得。”
冷双成垂眼,慧睫轻轻一抖,低声问:“落英阁里……现在还保持着原貌么?”
银光惊异:“你为何不问关键处,比如冷琦的剑舞学着了么,偏生去问细枝末节的东西?”
冷双成苦涩不能言。落英阁是师父生前居住的地方,若有机会,她必定会去拜访。即使师父已经不在了,多亲近一些往日的熟悉地境,嗅嗅满园梅香,于她内心的思念而言,也是好的。
听到故阁被秋叶毁了一座,她抑下满心的不喜,还是顺着银光之意问了问:“冷琦为何要学剑舞,最终学到手了么?”
银光自得答道:“由悟性高的冷琦出面,有什么学不到的。他学剑舞,是想在公子寿辰上助兴。”
两人正说着,来到了中院广阔的垂花石子路前。路分两边,向左走是前去应四技雅术考核,最终能见到馆主之面;向右走是迎接礼宾的高楼,可享受歌舞升平的繁华美景。
冷双成顿住了脚步,问:“银光选择哪条路?”
银光笑答:“我随初一前去。”
“银光不需侍奉公子么?”
银光含笑:“公子特意吩咐过了,要我跟着你。”
冷双成面上笑容不变,心底却在一紧,秋叶是怕她逃走么,竟然派银光来盯梢。她说道:“公子何必擢你来看住我,四日后未完成任务,我必定回府领罚,请公子放手先给我充裕时限。”
银光却莞尔道:“初一误会了,公子知你心善,不忍对鱼小姐使恶,因而唤我,有必要使用武力时,绝不勉强你动手,均由我代劳。”
冷双成听后抖了抖眉,暗想道,他做事倒是直接,这样大张旗鼓地使恶,无非想损伤鱼小姐的颜面,还迫得鱼小姐出招应对,可随后她想亲善鱼小姐,套出一两句有关木先生的内情话来,可就难了。
一旁银光跃跃欲引弓,她连忙压住他的手臂,敛声道:“既来风雅之处,就行风雅之事,若我能通过四技考较,入了鱼小姐的帷堂之中,实可不必做出唐突雅境之举。
银光想了想,应道:“也好。”
身后传来橐橐靴声,仪仗侍从进院清理道路,手持熏灯暖炉的宫女跟进,雪衣骑兵、锦衣侍卫等最后长驱直入,布满了右边院落,以策贵主安全。
秋叶穿着紫袍走进门来,突觉灵慧并未跟上,不由得缓了一缓步伐。灵慧提着裙裾小趋而入,微微有些轻喘,见秋叶先是走得急,后似是延缓了身形等着自己,内心还是欢喜的。进院后,她随意扫了一眼左侧,察觉到了不一样的地方。
银光出身不凡,又深受秋叶宠信,此时却站在一名白衣书生后,竟是做陪衬的,让她玲珑心肝一动,问出了疑惑:“那男子是谁?”
秋叶看了一眼冷双成,冷双成正站在花树下,肩膀担着一两枚软红,微低着头向这边示礼,风度翩翩,清隽犹然,不见一丝离府后的落拓意态。
他遽尔冷了声音:“初一。”
灵慧听出了秋叶的冷淡,心下一宽,又问:“公子的门生么?”
较之冷语,秋叶这次甚至不答,径直去了最后的会宾楼。
灵慧不禁再细细打量了冷双成一遍,正巧冷双成抬起头来对她微微一笑。
“我是第一次见到他,他却似乎知道我是谁。”灵慧纳闷,沿着垂花路朝前走时,又忍不住回头去打量。冷双成待礼节行完,才拂开花枝朝左走,路旁花木探出了栏杆,牵绊住了她的衣角,她伸手一拾,将衣装整好,绣饰了金云的玄色内衬显露出来,就这样毫无端倪地落入灵慧眼中。
灵慧久居宫中,知道金云章纹的意义。若是用在女子身上,那即表示嫔妃贵妇礼制;若是用在男子衣上,即可表明他的贵族身份。可秋叶嘴里的“初一”,似乎无任何出身可言,为什么敢逾矩绣饰章纹呢?
只有一点合理的解释,那就是秋叶要初一穿上的。
灵慧醒悟了过来,攥紧了手中帕,回头低声吩咐心腹宫女,要她务必打听到初一的根底,随后不论自己在何处,在做什么,直接将消息递上来。
宫女得令离去。
冷双成走出中院拱门,突然顿住了脚步,一旁的银光不解:“怎么了?”
冷双成微微笑道:“去四楼考校,少不得穿梭往来递话儿的丫鬟,银光一身男子气概,怎能被我委屈做低小之事。”
银光想想也对,顺意说道:“不如我指派一名宫女过来。”
冷双成状似无意朝后看了看,指了下一直远远跟在身后、手捧暖炉的婢女,说道:“就她吧。”
银光深记公子成令,只管看住初一,闲杂人等并未放在心上。他应声好,招手唤婢女过来。
扮作迎宾婢女的萧玲珑慢腾腾走到两人跟前,低着头不说话。冷双成传音成一束,送进她耳中:“你越是表现得自然,世子府越是看不出来,先前你不是爱笑么,来,对银光公子笑上一笑。”
萧玲珑这次确是笑不出来了,木着脸朝两人福了福身子,退至一旁说道:“谨听两位公子的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