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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萧玲珑迎着阳光走了出去,脚步不缓不急,有似闲庭信步。他的背影越走越远,黑袍上洒满了金碎的光芒,直至融入丛树中再也看不见了,躲在屋檐转角处的简苍才回头轻轻一叹,满眼忧戚,说道:“初一还不知道吧,二公子一回去,就会袭爵做侯爷。到那时,他就真正变成第二个萧政了。”
她解释道,萧政以太后所赐之名“萧飞洬”领兵征战,获取勋爵,有意将家父的爵名落在萧玲珑头上,炮制出一家两候的荣誉。
冷双成微微沉吟,答道:“二公子做王侯,获得尊荣,能逃脱萧政的掌控,不乏是一条上好的归路。”
简苍摇头:“他之所以出逃,就是为了摆脱傀儡命运,如今这么走回去,再见他时,恐怕就不是先前我们识得的萧玲珑了。”
冷双成淡淡道:“我知道,但作为旁者,我也不便插手干预他的决定。”
简苍默叹一声,认同其理。木迦南走过来说:“妹子心慈,只想救人于水火之中,但为兄需点醒你,再见他们萧氏兄弟,要避远些,不可重蹈覆辙。”
简苍的容貌如凋零的花朵,逐渐萎靡了下去,只低头嗯了一声。
木迦南堪堪提醒她一句后,便持重行礼,坐回树下看书,如禅定,清风入怀,不乱衣襟。冷双成听觉话中有话,只微微一笑,适宜地不再接话。
简苍进屋收拾衣装,心绪拥堵难以舒缓,频频皱眉,几近垂泪。
冷双成路过,从窗口递进一束清霍的干花,说道:“送给你。”
简苍站起接过花束,问道:“什么花,很香呢。”
“荆棘花,生于陋处,美而多刺,可抗拒严寒。”
简苍缓缓一笑:“谢谢初一,我会谨记你的赠予,学它努力抗争下去。”
冷双成以话寓意目的已达,转身离去。简苍将花束装入布袋中,塞进了包袱里。她走去院里翻晒药材,不见冷双成身影,询问木迦南,未得结果。
小半个时辰后,冷双成匆匆走进院门,身形虽急,言语倒是温和。“即刻启程,此地不宜久留。”
简苍抓住了手帕,说道:“难道是侯爷寻来了?”
冷双成回道:“我去山顶观望,发觉山外十里处,有烟尘飘荡。以二公子离去的时辰来推算,应是他一显身后,就被侯爷的哨鹰捕捉到了动静,又让饲鹰的军队推算到了来处。为绝后患,我们应马上动身。”
简苍二话不说,进屋挽起大包小包,直直夺门而走。木迦南收起书卷,闲淡跟在后,驾起了马车。冷双成登车之后,默然思索着,黑鹰军为何能在儒州北线以外的地方长驱直入,难道是秋叶布置的防线失守了么?
论及这种可能,她又摇摇头,自行否认了。
简苍关切地问:“初一在担心什么呢?”
冷双成抬头温和一笑:“或许是我想多了,待去了边境,便会知晓结果,简姑娘勿要顾念。”
走到山林前,冷双成吩咐弃了马车,骑马前行,便于隐藏行踪。套车之马只有两匹,木迦南肚占一匹,冷双成扶着简苍共骑。
简苍伸手探了探,没找到落手的地方,轻声问道:“初一,我可抱着你么?”
冷双成回道:“仓促之途,无需顾虑礼节。”
简苍不客气地抱住了冷双成的腰,将整个身子伏在她后背上,缓解了紧张劲头。林道曲折,冷双成不便催动马匹疾行,也免去了简苍的颠簸之苦。简苍在后许久不闻声音,良久才说了一句:“不知为何,我跟着初一,总觉得心里稳妥些。”
冷双成微微一笑,未应声。简苍又说:“初一似乎懂得很多本领……又体贴人……胡语……胡语应该也是懂的吧?”
“简姑娘到底想说什么?”
“我装死出逃那晚,侯爷曾来看过我,对我说了一句话,‘多契米贡才达,乌里塔坡’,我听不懂意思,极担心他要加害于我,就紧闭着眼一动不敢动。后来侯爷被唤走,我才能顺利逃脱——就是不知这句话暗藏什么玄机。”
冷双成眼皮一跳,过后如常说道:“无多大玄机,只是侯爷向你表露殷勤之意。”
简苍半晌没了声音,只推着冷双成的腰,示意她加快骑程,早些逃离辽军的搜捕,连话语终是何意也不再问了。
冷双成却有意要探寻到萧政的隐秘,哪怕是私情,便徐徐说道:“‘即使你是荆棘,我也将你采在手里。’”
简苍闷声问:“什么?”
“侯爷的话意。”
简苍听懂了,摆头不愿听进耳里去,涩声道:“我若为荆棘,便长在他够不着的悬崖峭壁上,让他来采,摔断他手脚,再也不去搭救——”
冷双成暗想,这句恨话,大概就是先生提及过的“覆辙”旧训。她适宜沉默,没再刺探什么。简苍在冷风中咬唇一刻,最终还是向冷双成揭开了往事之痛。
“我的家乡在辽宋境外的北边,终年覆盖积雪,长着厚厚的冰层。在冰原的西南处,有一块回暖地带,族人便搬迁到这里,依山修建了一座巨大的砾石城。我在城里快活长大,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离开它。”
“萧政走过乌干湖,来到城前捕白熊,又饿又冷,一头栽进冰水里去。阿母见他是出家人,唤我一起捞起他,将他拖回了家里。我记得那天下着大雪,他全身上下冻得乌紫紫的,捂了一夜才回过气。醒来后,他饿得手脚无力,还是劈了一车的柴,感谢我家的救命之情。”
“阿母问他怎么走到了冰原上,他说是为了化缘,阿母听了后更加可怜他,就唤他留了下来。他在我家住了半年,时常朝北走,去探查更远的地势。后来我才知道,他想打仗征地,给自己找更多的屯兵地盘,就把辽国四周都走遍了。”
“萧政在三年后带兵攻进了砾石城,杀了族长和抵抗的族兵,将我族上下万余人尽数驱逐去了北边冰原,我们乌尔特族发轫的地方。那一仗,萧政动用了十万兵力和弩车,杀得我族惨败,我至今还记得,族人的血流进乌干湖的情景。我拉着阿母,冒着风雪朝北走,却又被他阻断了下来。随后,我与其他的工匠一起被抓进辽营,供他们奴役。”
“我没有一天不想杀了萧政,趁他来找我的几次,我都要拼尽全力毒害他,挖陷阱、放暗箭、倒水银、藏烙铁……只要是能想到的办法,我全部使出来了,可他只受了两次重伤,又命大活了过来。再朝后,他就开始毒打我,不准我反抗,还不准我逃跑。我有一次被打得昏死过去,醒来时就被安插了一个王妃的名头,身边还有看守的女官。我问女官原因,她回答说是侯爷的意思,为了保护我不被抓出去做官奴,只能与我成婚。”
“做了虚名王妃后,我的境况稍有好转,能在女官的跟随下到处走动,与被抓的工匠们交谈。我在他们的掩护之下,从枯竭的地下河道逃出,回头救援他们时,被萧政发觉,险些又被抓了回去。我仓皇跑走,二公子在营里纵火放马,趁乱也跑了出来。他送我马匹干粮,一路护我安全,可我实在是害怕看到他,哪怕他蒙着脸,我也不敢向他瞧一眼,趁他睡着后就独自离开,去了萧政兵力达不到的地盘。”
“我找到先生,伴他左右,一起想办法,该怎样突破萧政的防线,走回乌族冰原里去。”
“我平时唤他‘侯爷’,是想提醒自己,他再也不是多年前,那个眉眼温和的小僧,对着他时,当真不能顾念半点旧情,一定要记得他现在的身份,他是怎样一个冰冷的人。”
简苍一股脑向冷双成畅述所有,郁心缓解了不少。说到最后,她还在冷双成的衣背擦去了眼泪,颤声说道:“初一,我好恨,那天救了他。”
冷双成细心听清了一切事,不插一句话,知道简苍在哭,也能多少辨析她的泪水意味。“简姑娘心善,善心必得善果,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它其实已经生根发芽了。”顿了顿,冷双成又说:“侯爷从不取你性命,应是念了旧情,你能伤到他,也是他愿意被你伤——这话听着不近人情,实则是在提醒你,若真正斩不断对侯爷的情意,你走到哪里,都不会放心,也不会开心。”
简苍细细咀嚼了一下话意,破涕为笑:“初一说话绕来绕去,险些没让我听明白。不过我已想明白,我与他没有善果,杀不了他,我只能避得远些,不帮他修城造车,助纣为虐。”
冷双成点头。“那就好。”
前面树林里,突然涌入了大量人潮,拉妻挈子,成群结队转移物资。
木迦南在前先打探了一番,再驱马走回冷双成身边,说道:“儒州北线已起战火,百姓担心受牵连,纷纷走避。世子兵力先护着百姓撤退,扎寨在中州地,等待时机再战。”
冷双成一叹:“难得他听了进去,知道先要妥善安置百姓。”至此,她也明白了,搜捕农居的辽国黑鹰军能长驱直入的原因。她回头劝简苍,与木迦南随着百姓先走一步,留她断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