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翰林要升迁,有三个机会最为重要。
第一为教导内宫宦官。
宫内宦官多为贫苦百姓,基本不识字。但若要做到大宦官,不识字显然是不成的。教导宦官一事,便从翰林院抽调翰林去做。
别看外面文人怎么骂宦官和与宦官交好的大臣。交好大宦官的好处谁都知道,况且坏的皇帝才能滋养出坏的宦官。晖朝前面几个皇帝都不错,也就文宗时何皇后身边几个宦官嚣张了些,但文宗把朝中事握的紧,那些宦官也没能左右朝政。所以晖朝宦官名声是不算坏的。
所以即使嘴上骂着心里鄙视着,朝中大臣结交宦官也没有心理压力。
让翰林官教导的宦官,都是总管副总管一类的,各个在宫里贵人面前,都说得上话。与他们结成师生之谊,对翰林今后升迁大有好处。
第二,则是讲官。
这讲官分两种。一种是小规模的,一种是大规模的,就跟小班讨论组和公开课的差距差不多。后一种更有面子,前一种则容易成为皇帝亲信。
两种都是在阁老、皇帝面前讲课,其好处不用多说。
最后一种,则是轮值内阁。
轮值内阁不但能让阁老看到你的能耐,还拥有很大权势,算是提前进入让人巴结的人的行列,是翰林官们挤破头想去的地方。
不过轮值内阁都由阁老亲点,连皇帝都不会插手,就算想抢,也没办法抢就是了。
也就是说,基本上是拥有前两种机会,才有可能让阁老点你轮值内阁。
而如果没抢到前两个机会,论资排辈,也是会轮到你的,只不过时间晚些罢了。
宦官讲师早已经确定,轮值内阁还没有新的机会,而讲官是一月一换,若讲官中有因其他事者卸任的,则当即补入。可想讲官竞争有多么血雨腥风了。
偏偏讲官还不是论资排辈来的,余柏林有六元及第的名声,又是公认的大儒,现在还得了上官多次夸奖,可不就成为人的眼中钉了。
翰林院比起外面还是要单纯一些,就算为难人,也没有什么特别夸张的地方,也就是明面上冷战,暗地里给你多派活而已。
虽然上官已经布置了每个人的任务,但那都是概括性的。就跟职场一样,老员工把自己手上活儿推给新员工,上司一般是不管的。
文人间不仅有前后辈关系,还有各种师生关系。余柏林还好只有前辈折腾他,给他许多本不该他做的活,每日修的典大大超出了本该的范畴。
要是座师或者老师折腾起人来,才是要命。
有一名臣,当年也是状元及第。他们三鼎甲当年座师不是个东西,完全把那名臣等三人当奴隶使唤,有什么需要写的,全让这三人写,写不好就关小黑屋不给饭吃,他们写完之后,饿得头晕眼花差点没出好歹那动则辱骂更是家常便饭。
但就因那是座师,这三人即使再愤怒也没办法,其余人也不会伸出援手。
堂堂三鼎甲被折辱到如此境地,可想翰林院并非外面所想那样光风霁月。
余柏林看着自己案上堆积如山的文书,叹了口气。这些明日就得交上,今天怎么也写不完了。罢了,在翰林院打地铺吧。
余柏林吩咐人跟家中说了一声,很快就有人送来了食盒、参片之类,除此之外,还有一件皮毛披风。
余柏林看着那披风有些无语。这都入夏了,就算夜晚,披着这披风也得热出病来吧?于是他让人把披风带了回去。
不久之后,那人又回来了。这次带的不是披风,而是冰块。
余柏林再次无语。虽然是夏季,但翰林院有凉风穿堂,并不需要冰块。
不过这冰块一来一往就化掉了,余柏林也不好让人带回去,便让翰林院小吏放入绿豆汤中,熬夜的翰林一人一碗,当降暑用了。
除余柏林案上文书最为多之外,也有其他翰林做不完熬夜的。
其中李潇和余柏林待遇差不多。他没什么背景,虽然不如余柏林出风头,欺负他的人也不少。
只有陈磊背靠着陈老,没人敢为难他。
不过当陈磊见余柏林和李潇都要留下来熬夜后,他也一声不吭的留下来,并自觉分走了余柏林和李潇一部分工作。
这几日,余柏林都只是伏在案边小睡一会儿,全靠参茶提神。也幸亏翰林院有洗浴的地方,家中也不断来人拿换洗的衣物,不然余柏林还真受不了。
当事情暂时告一段落之时,陈磊道:“你这样老老实实的受人欺负,他们只会变本加厉。”
余柏林掩着嘴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谁说我老老实实不反抗来着?他们把修的典籍递给上官,就知道了。”
李潇道:“你可是做了什么手脚?”
余柏林道:“我只是老老实实勤勤恳恳修典而已,哪有做什么手脚。”
李潇和陈磊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相信。
余柏林还真没说错,他的确没有做什么手脚。
翰林院这排资论辈又极好面子的地方,就算是别的翰林有错,余柏林也不能撕破脸,不然在上官面前也落不了什么好印象。
而且又是年龄惹的祸。余柏林年纪太小,又名声太大,虽然他什么都没做,还是会给人以年少轻狂的感观。
他若和翰林院同僚闹起来了,那就更让人说他不是了。
余柏林虽然未来发展是皇帝心腹,却不愿意成为没有官声的孤臣。发展到那种地步,太容易被当做弃子了。
余柏林虽然信任皇帝和封蔚,但防人之心不可无,他也得事事想个周全。
因此,他严厉的拒绝了封蔚想插手的打算。若他连这点事情都搞不定,事事都要靠封蔚以权压人来帮他,那他遇到无法以权压人的时候,不就得死了?
封蔚见余柏林被欺负,又被拒绝帮忙,整天就跟吃了火药桶似的,看谁谁不爽。
于是京卫营中一干人就遭了秧,天天被封蔚瞪着加训。
后来京卫营都不能满足封蔚的泻|火了,封蔚便打上了金刀卫的主意。
金刀卫作为皇帝近卫,又监督百官,其衙门内各个身手了得,在每次评比中,总是独占鳌头。
封蔚便以切磋名义,打上门去。
了解的人知道封蔚心中有气撒不得,不了解的人还以为金刀卫得罪德王了呢。
封蔚天生神力,又从小和凶狠猎物厮杀,还为自保早早收过人命,自带一股血煞之气。在得到余柏林悉心教导之后,身上的野路子收敛许多,变得更加刁钻凶狠。
最后,封蔚一路挑上去,只在金刀卫指挥这里碰壁,被收拾了。
金刀卫指挥名为郑牧,字之豪,乃是将门虎子,十几岁就被扔到边疆刀口舔血,如今不满而立,已经是百官闻风丧胆的金刀卫指挥。
封蔚虽然天赋不差,但比起老将来,还是差了不止一层,所以被虐也是理所当然。
何况郑牧丝毫不给封蔚面子,该怎么揍就怎么揍。
封蔚很丢脸的回来哭诉,余柏林说了一声“该”。
这么嚣张,总要有个人治治他。
封蔚更委屈。不是有余柏林治着他吗?哪里没人治了?
不过封蔚对郑牧还是很尊敬的,尊敬的结果就是,他天天缠着人家找揍。
郑牧这才明白,原来封蔚不是个冰山,而是块甩不开的牛皮糖。早知道这么麻烦,他也装作打不过好了。
让郑牧更憋屈的是,这块牛皮糖还有一个溺爱至极的熊家长。当熊家长得知封蔚向郑牧讨教时,非常高兴的召来郑牧,说,朕的弟弟很难得服一个人啊,爱卿真是太好了啊,爱卿给朕弟弟当师父吧!
于是牛皮糖就成了郑牧的徒弟。
郑牧:……
心好塞,完全不想动了。
大概是有这种经历这种心累,郑牧最后和余柏林成为莫逆,就毫不意外了。
说起来都是泪啊。
封蔚拜了师的时候,余柏林的后手也终于其作用了。
故意欺负他,把活推给他的人,无一例外被上官训斥,还是当着所有人的面训斥,说他们为“文盗”。
这骂名一出,这几位翰林基本上上升无望,只能求外放了。
余柏林做的事很简单,他只是认认真真的修典,修的非常认真。每一条款,都仔仔细细的写明了出处不说,历年来条款的变化,都列的清清楚楚。
可以说,他一个条款下面,就是一篇文章了。
按照现代论文观点,叫文献综述。
所有翰林中,也只有余柏林这么写。
那些翰林也不是全部推给余柏林写。他们还是有写个一两条的。他们看着余柏林帮写的条款很详细,也没多想,只嗤笑这个呆子,连被人欺负了都看不出来。
当他们呈上去之后,上官就气笑了。
宁桂洲其实早就知道有人为难余柏林。但新来的翰林被为难很常见。余柏林年少成名六元及第,他担心余柏林新生狂妄,这对余柏林而言,不是一件好事。
余柏林之前表现,已经让他心生好感,觉得他名不虚传,怪不得能写出《春秋集注》这样的经义著作。
这次宁桂洲让余柏林再被磨砺一下,算是最后的试炼,让余柏林看清楚官场百态一角而已。
余柏林不怨不怒,不骄不躁,硬是完成了好几倍的工作量,其个人能力让宁桂洲赞叹不已。他本以为余柏林会想出应对方法,比如让他老师张学士出面之类——想到这里,宁桂洲对于那几个蠢货真是冷笑不已。
那几个蠢货只看到余柏林出身寒门,没有家族宗族帮衬,却忘记了余柏林师承张岳,那可是内阁学士!
得罪了内阁学士,你还想入内阁,做梦吧。
而且更可笑的是,他们不敢得罪陈磊,乃是因为陈磊有陈家作为靠山。可余柏林也是陈磊弟子,陈磊乃余柏林蒙师。
真是在翰林院修书修久了,脑袋都全装纸屑了吗?
宁桂洲没想到的是,余柏林没有找任何人帮忙,而是自己硬生生通过强悍的个人能力,把事情全做完了,而且做的比任何人都好。
“真是年少意气。”宁桂洲终于从余柏林身上看到了一丝少年人的倔强,但这倔强他很欣赏。
或许之后会有很多事,将余柏林身上少年意气磨掉,让他知道,个人能力不代表一切。但他有这份能力,也有这份志气,再加上有别人帮衬,今后一定会成为一个能做实事的官员。
宁桂洲本就准备推举余柏林了,当他看到为难余柏林的人呈上来的典籍之后,气笑了。
这群人一点脑子都不长了吗?潜规则就是潜规则,不能拿到明面上来说。他们为难余柏林,让余柏林代为修典,不闹到他面前,不过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可看看这些条款,有几条特别简陋甚至有错处,其余几条写的十分详尽,风格完全不一样。那余柏林的风格,一眼就能看出。
他们都不知道改一改吗?
一拿上来,就知道不是他们写的!真当他一样蠢吗?
其实他们最好的做法,应该是余柏林无论编写了什么,他们都不能全全搬用,而是修改之后,和自己之前条款风格相统一才是。
估计他们也觉得余柏林写得太好,就直接拿上来了。
宁桂洲不骂他们都不成。
骂过之后,宁桂洲又想,不知道余柏林是不是看透了这几人行事,才故意这么做。不过他很快就自己打消了这想法。
这应该是巧合。谁会想到,这些人真的这么蠢,真的会原封不动的呈上来?
事后,余柏林给了那几位翰林身边伺候的小吏一人五十两银子,事了拂袖去。
连宁桂洲都不曾想到,不过是小吏几句敲边鼓,就能左右这群蠢货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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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阁中,洪敏之看着递上来的轮值名单,沉默不语。
翰林院中人还在争一个讲官名额,却并不知道,内阁中有人员变动,洪敏之已经授意宁桂洲,选出新的轮值人员。
内阁除了阁老和大学士这第一批次的人之外,还有许多其他官吏。这些多由翰林轮值,也有常驻书吏。
翰林院也分不同部门,每个部门都有一到两个名额。宁桂洲手中,就有两个名额。
不过他们递上去的人选,还要阁老亲自挑选,才会最终确定。
三鼎甲都在同一部门,但一般来说,新来翰林不会立刻轮值。
所以当宁桂洲递上来的人选,有余柏林的名字时,洪敏之感到很意外。
在他想来,就算有人破格,也该是陈磊。毕竟有太子太师的面子在。
余柏林虽然是张岳弟子,但比起陈磊来说,背景差太远了。
所以说,宁桂洲是真的欣赏余柏林?
洪敏之初次听到余柏林名字,也是在余柏林写过集注之后。不过他并非本经《春秋》,再加上事务繁忙,他便没有多留意。
之后他真正开始了解这个人,乃是自己无辜被冤枉一事。那时候他觉得这人挺倒霉的。
再后来,就是看到余柏林殿试文章了。
这时,洪敏之才正视余柏林,觉得此子乃可造之材。
当恩荣宴上太子一事后,洪敏之对余柏林更加看重。
不过毕竟了解不多,洪敏之对余柏林印象还停留在可堪造就的小辈。当他居然被向来重资历的宁桂洲破格提拔,洪敏之就不得不惊讶了。
这余柏林到底在翰林院做了何种事,让宁桂洲如此推崇?
王海泉看到余柏林名字时,鉴于要避嫌,并不评论,只是笑得十分得意。
无论余柏林这次轮值内阁成功与否,光是宁桂洲愿意推荐他,就足以证明余柏林优秀了。
“这余长青就算再有才华,资历还是浅了些。”何清道。
他倒不是对余柏林有什么不满,只是心中另有人选罢了。
王海泉瞥了何清一眼,道:“轮值内阁什么时候全看资历了?不是向来一新一旧搭配着来吗?”
这“新”不一定是“最新”,但在名额有两个的前提下,的确有一个名额给资历最老的、另一个不看资历给推举人心中最为合适的。
宁桂洲这两个名额恰恰符合常理。
何清微笑道:“余长青或许有些才华,但年纪太小,应当磨砺一二。以他年纪,就算下一次,下下次轮值,也是内阁官吏中最年轻的一个了。”
成,你还想下下次。王海泉心中冷笑。
洪敏之捋了捋胡须,道:“暂且再看吧。”
他倒是生起打探余柏林在翰林院所做之事的心思了。
至于何清想推举人选,即使这次余柏林落选,也绝对轮不到他来选人。
明明都已经失去圣眷了,还不老实。洪敏之觉得,以前把何清作为对手的自己,一定是脑抽了。
内阁在皇帝不能干的时候,能独揽天下权力,等同摄政;但当摊上一个有能力又有魄力的皇帝,就该老老实实做辅助了。
洪敏之觉得现在挺好的。有皇帝顶着,他改革起来都顺利许多,不需要一个人担着,还能空出手来整治那些打着他招牌胡作非为的人,不用担心自己这边示弱,就有人蹬鼻子上脸。
如此下去,说不得改革之后,自己还能得个好下场呢。
历代改革之人,少有善终。洪敏之扛起改革大旗,就做好了全家陪葬的打算。但若能不陪葬,谁愿意找死?
何清只当洪敏之同意他的看法。他是知道洪敏之和余柏林之间是有嫌隙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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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阁在知道这份名单的时候,封庭也知道了。
他看到名单,不由大笑几声,对成皇后道:“琪芳啊,我还想直接提拔长青,让他先当讲官,再进东宫讲读。熬个一两年,直接到讲读学士的位置。谁知道我还没出手,长青自己倒跨了一大步,进内阁轮值了。”
成皇后一边绣着东西,一边微笑道:“长青那孩子能干又踏实,遇到一个慧眼识珠的人,自然不需要陛下担忧了。”
封庭满意的点点头。比起他自己出手提拔,余柏林这种靠自己能力也能被破格提拔,更让封庭对他印象更好。
封庭心中的得意,就像是自家人出息并被别人赞扬。
“那便等一等吧。”封庭按下了直接提拔余柏林为讲官的旨意,“若不靠我之手,长青能自己脱颖而出,对他将来,更有好处。”
“不过内阁会不会因为长青年纪而故意将他罢落。”封庭思考了一下,决定小小的推余柏林一把。
于是翰林院很快就接到皇帝的旨意。皇帝陛下要祭天了。以前是翰林院推选人出来写祭天文,多由讲读学士代笔。这次皇帝陛下让翰林每人写一篇,然后直接从中选择。
当然,不是所有人的文章,皇帝陛下都要看的。这是要经过层层筛选的。
皇帝陛下这事虽然看似心血来潮,但这么做的皇帝也并不少。祭天文,有皇帝自己写的,有讲读代笔的,有皇帝随便点个人写的,也有让翰林院人人都写,皇帝选的。
文宗时候都是让讲读代笔,武宗时候皇帝看谁顺眼让谁写,甚至还有不让翰林写的。
封庭至少还是让翰林写。
这旨意一传出,翰林院人人都跟打了鸡血似的。
这简直如同殿试一般了。
文章要是写得好,可是能直达圣听。被皇帝选中作为祭天祷文,名字肯定会被皇帝记住吧?
名字记住了,以后好日子就来了。
余柏林在得到这个消息时,并不知道皇帝陛下的小九九。但这种机会,他肯定不会错过。
祭天祷文他没写过,但历史中祭天祷文有许多,他便在空余时间仔细研读,不断练习。不说一鸣惊人,毕竟翰林院能人太多,历届三鼎甲都在里面。但至少,他不能辱了自己的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