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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培楠深知莫青荷年纪虽轻,一颗心却大的很,一顿饭的时间,心中肯定不知过了多少念头,再联想到刚才他那悲伤里暗含坚韧的眼神,已经猜透了□分,推开众人就大步往上追。

    厅堂乱哄哄的,谁都顾不上他,沈培楠刚走到门口,背后突然响起脚步声,一只手拍在他肩头,回头一看,正是沈立松。

    “嗨嗨,这是要去哪?妈还在屋里哭着呢,你倒要去安慰那一个。”沈立松朝后一瞥,笑道:“瞧你养的这个人,被你惯得像个少爷,说他两句就甩脸色,难道妈说得不对?他要是不图你是个靠山,当初跟你做什么?好像我们给了他大委屈受,想当婊|子又立牌坊。”

    沈培楠听他说的不堪,也不答话,寒着脸拨开他的手要走。

    沈立松张着手挡在他身前,还像年少时对待弟弟的态度,甩着手朝他的鼻尖用力点了两下,教训道:“当师长的人这么小家子气!弄来唱曲解个闷的玩意,也值得较真。”

    沈培楠绕他半天绕不开,索性搭住沈立松的肩膀,拖着他往旁边走了两步,压着嗓子愠怒道:“你当他是为了妈那些话?没听见他唱的那几句词?”

    沈立松奇道:“呦?那还能闹别的脾气么?”

    沈培楠从晚宴开始一直不大痛快,闷雷子似的压着火,朝门厅的两扇朱漆大门一指,低吼道:“你看看咱们家来的这些人,你看看自从兆铭当了外交部长,手下招来的这帮人,吃喝嫖赌五毒俱全,一边当官一边搞垄断发国难财的,搞裙带关系的,想着捞一把就移民的,还有一帮屁都不会的二世祖,他们爹妈灭清廷打江山都是英雄,怎么到他们这里就这样了?”

    他用指节把门口的木柱子敲的咚咚响,犹不解气,呸地往地上吐了口口水,骂道:“什么攘外必先安内,扔了东北扔华北,搞得老子想打日本人打不了,一天到晚蹲在山里跟共|党死磕,如今连那帮穷鬼都知道发表个什么致国民党书呼吁抗日,党内还忙着明争暗斗,拉帮结伙的凑饭局上跳舞场,还看不起戏子,我家那小子清清白白的人,被你们糟践成这样,我都看不下去!”

    沈立松听完他这一大串牢骚,愣了半天,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摇手:“瞎说,你这人就是火烛郎当的,看不懂交际场上那点事,他一个戏子清白?他当唱段霸王别姬就有情有义了,就不是卖了?”

    说完从西装口袋掏出香烟匣子,抽出一支抛给沈培楠,自己也点了一支,摇灭了洋火,把光杆子往花坛一扔,拍着他的肩膀笑道:“你不知道,为哄人掏钱捧着,他们这种人能使出多少手段,你喜欢纯的,他们就装纯的,你喜欢骚的,他们能浪出水来,大哥是过来人,抽空还得教教你。”

    “是,那小兔子不知道让人干过多少次,我还就觉得他干净,比那帮人模狗样坐在那的人干净。”沈培楠的一条腿踏着花圃的牙石,低头盯着鞋尖,仿佛在仔细检视皮靴是否沾了灰尘,看了许久,脸上忽然闪过一阵阴郁,拍了拍膝盖道:“你去劝劝妈,我得把那小东西捡回来,还有事问他。”

    他话音刚落,门厅传来一阵说话声,几名不相熟的客人出来透气,交谈时脸上都带着笑。

    沈培楠看他们的神情,大约里面的战局已经缓和,也就放了心,把烟蒂子扔在地上踩灭了要走,却又被沈立松一把搂住了肩膀,压低声音道:“你嫂子为了那个外室跟我闹离婚,吃完饭要回娘家,我懒得理她,今晚咱们凑凑,我介绍几个上海来的红角儿给你。”

    “罢了罢了,你瞧我这后院,娘们爷们的,还不够乱么?要是有牌局算我一个,赢了钱给我家那小兔崽子买萝卜吃。”沈培楠笑着,把帽子往头上一扣,大步寻莫青荷去了。

    自从民国建立,沈家这间中式大宅院几经改造,为了适应宾客半西式的生活方式,卫生间倒是新式的,墙壁镶着一面白漆描金的椭圆大镜子,边角塑着陶瓷玫瑰花和小天使。

    莫青荷双手撑着白瓷盆,打了一盆清水,一捧接一捧往脸上泼,眉毛眼睛都沾了水珠子,就没了刚才的精神劲儿,哗啦哗啦的冲洗完了,一抬头,看见镜子里多了一个人,沈培楠正阴沉着脸色,抱臂站在门口。

    莫青荷没说话,自顾自捞起毛巾擦脸,又打开装雪花粉的盒子,细细扑了一层,用小方块棉纸擦拭鼻翼,好似对那一小点浮粉产生了强烈的兴趣,眼睛却红红的,倦怠道:“看什么呢,戏子卸了妆,最是没法看,比普通人还不如。”

    沈培楠的脸隐没在走廊的阴影里,暗沉沉的看不出表情,声音也像从很远地方传过来,带着回声:“美,就是因为在台上美过,落魄的时候才格外有看头。”

    莫青荷连跟他犟的劲头都没了,抬头瞥了镜子里的他一眼,道:“你来看笑话?”

    沈培楠没说话,掏出香烟匣子,刚要打开,莫青荷却皱起眉头:“你最近的烟瘾大的厉害,要学鲁迅先生么,少吸两支吧。”

    “学问进益了,还知道鲁迅。”沈培楠把匣子又放了回去,却大步朝莫青荷走过来,一句话不说,抬手突然发难,攥着他的头发狠狠往镜子上撞去,咚的一声闷响,又往后一扯,强迫他抬起头,脸对脸的逼问道:“你还知道什么,井冈山,遵义,会宁?忠臣不事二主?你事的哪个主?”

    莫青荷惊呆了,他以为沈培楠早已经完全信任了他,怎么都没想到他竟然旧事重提,一瞬间大脑飞快的转动,拼命回想到底哪里露出破绽,沈培楠却冷笑一声,单手捏着他的下颌,把他的脸强制转向镜子,阴鸷道:“你这张假脸,每次我问你学校里的事,你就是这副表情,先停下想一想,好像要编造什么,你接着演,我看能演到什么时候。”

    他的力气极大,几乎要把莫青荷的脖子掰断,莫青荷被他制的喘不过气,一张脸憋得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沈培楠看着他挣扎,冷笑道:“我当着所有人的面维护你,是要保全你,不是因为我好糊弄!你跟我说说,妈提了几句你们这行当的话,你急着剖白什么?你觉得我们都误党祸国,只有你懂虞姬恩义,所以被贬低两句就万分委屈吗?你这么忧国忧民积极进步,为什么当戏子跟着我!?”

    他一把将莫青荷推出去,青荷收不住步子,两只手扑通一声按在洗脸盆中,溅了满身满镜子的水,他狼狈的转过身,半弯着腿倚着妆台,辩驳道:“我没有,我就是受不了他们说我为了钱,我对你是真心喜欢的,我喜欢,长这么大从来没这么真心喜欢过……”

    他说不下去了,他没想到沈培楠这么了解他,连一点细小的心思都瞒不住,他也没想到沈培楠的城府如此之深,竟然能一边笑着宠他,一边把所有反常都记在心里,只等他在最不设防的时候抖个干净。

    他知道这一局要输,手指狠狠掐着大理石妆台的边缘,想要倒,却又强撑着不倒下去,抬眼望着沈培楠怒气凛然的脸,梗着脖子道:“你这样,跟半年前有什么区别?我的心算白费了,你打死我吧,打死了干净。”

    沈培楠受不了他挑衅,攥着他的前襟,高高的擎着手要打:“你当我不敢吗?拉到野地里一枪毙了,比杀一条狗还容易!莫老板,我养过不少人,有玉乔那种,也有杭云央那样的,他们拿自己不当人,我就不把他们当人。你不甘堕落,我就敬你重你,你说你真心实意,我就也真心待你,但不代表我容得下你偷鸡摸狗!你跟我说,你这么高的心,干着这么贱的事,你为了谁忍辱负重啊,嗯?

    他还没说完,莫青荷的眼睛里已经冒出怒火,不等他的手落下来,突然反手一个耳光,狠狠抽在沈培楠脸上。

    啪的一声脆响,沈培楠用手背摸着脸,莫青荷瞪着自己还悬在半空的掌心,都愣住了。

    几乎在瞬间,两人同时反应过来,莫青荷跳起来就跑,被沈培楠从背后一把拖住,一句话不说,按在妆台上,扒了他的裤子,照着那雪白的臀一巴掌接一巴掌的抽下去,一边打一边骂骂咧咧:“兔崽子,让你跟我犟!”

    也不知道抽了多少巴掌,两团臀肉都被拍的鲜红,一开始莫青荷胡乱蹦跶,到最后喊着骂着没了力气,软皮蛇一样趴着直喘气,时不时抽噎一两声,却不反抗了。

    沈培楠见他终于闭了嘴,往那臀上又轻轻拍了一把,替他提上裤子,板着脸问道:“打疼了么?”

    莫青荷摸了摸屁股,倒是没多大感觉,他知道沈培楠是没使真力气,就摇了摇头。

    沈培楠系上他的皮带扣,又问道:“喊累了么?”

    莫青荷红着眼眶,点了点头。

    沈培楠看着他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叹了口气,一双冷峻的眼睛显出浓浓的疲倦,却把他往怀里一揽,在脸上轻轻的吻着,亲他的眉毛,眼睑,鼻梁,逗孩子似的在脸颊上咬了一口,又含住那块皮肤用舌尖□,最后滑到唇边,启开他的齿关,卷着他的软舌强行索要了一个深长的吻。

    莫青荷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心里担忧着他刚才的话,不敢反抗也不敢迎合,只觉得心里一阵阵的疼。

    沈培楠握着他的手,抬起眼睛道:“小莫,我跟你说实话,自从你那次受伤,我再没调查过你,不是因为信任,是我尊重你的人格。”

    他停下思索了片刻,打量着莫青荷倔强又委屈的样子,很爱怜的亲了亲他的脸:“但你太可爱了,你可爱到让我不想再装糊涂,也不能容忍你对我有一丁点的欺骗和背叛。我现在给你个机会,无论你是为了什么,军情,钱,政治还是哪一派哪一党哪一国的利益,只要说实话,我决不追究,咱们自此一刀两断,我派人送你出国,保证你的安全问题,让你下半辈子都吃喝不愁。”

    莫青荷怔怔的望着他,密匝匝的睫毛扑簌簌的颤抖,他想说出一些什么来打消沈培楠的疑虑,但他太了解这国民党军官的城府和忖度人心的能力,思来想去竟不知怎样辩驳,只好凄然的与他十指交扣,攥的越来越紧,直到掌心满是冷汗,嗫嚅道:“沈哥,我是真心的,相信我吧。”

    沈培楠被他又潮又热的手捂得难受,从莫青荷的口袋找出一条洒了香水的手绢擦了擦手心,又把帕子塞回去,语气放轻了些:“我知道你是真心,你要是假的,也不会整天跟我吵架,我也能少点烦心。”

    他等了一会儿,见莫青荷不再开口了,便严肃下来,一手抬着他的下颌,盯住那双清水似的眼睛,慢慢道:“你现在不说,我当你没有事情瞒我,即便有,也要停止你的一切活动,把心里的事永远咽下去。我不是个心软的人,更不是个好人,如果有一天被我知道,你的下场不会比玉乔好,明白么?”

    说罢搂着他的肩膀往外走,来到院子里,大厅的宴会已经散了大半,三三两两的男宾女宾换了银光闪闪的礼服,有的去前院听戏,有的去打牌,又是新一场社交活动。

    两人的关系暴露了,索性也不隐瞒,肩并肩走的很慢,远远看去似乎是一对最悠游的眷侣,但他们讨论的话题却与任何新式爱情没有关系,莫青荷寸步不离的偎着他,认真思索一个问题,嘴唇嗡动着仿佛在啃咬一枚松子,道:“我喜欢读书,也喜欢听你讲那些道理,虽然程度还不够同你和你的家人交谈,但我很想让你们看得起。”

    沈培楠皱着眉头:“你把我当教书先生么?”

    莫青荷笑了,很快乐的仰起脸:“我拿你当大哥的,你不知道,当初你陪我住在医院里,我就觉得,如果我有一位大哥,一定是你这个样子。”

    沈培楠嫌恶的摆摆手:“你要是我弟弟,一早就被我掐死了,肯定活不到现在。”

    说着不知想起了什么,抿着嘴唇笑了,拍了拍莫青荷的手背道:“你要是知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大哥教我的都是些什么东西,这辈子都不会有现在的想法了。”

    刚说完,夜色掩映的小道急匆匆的走来一个人影,走近了才看见是一位穿布衫的下人,看见沈培楠和莫青荷两人正沐浴着月光散步,笑着鞠了一躬道:“三少爷在这里,倒让我好找,大爷叫去书房打牌呢,大家都到了。”

    沈培楠淡淡的嗯了一声,转头对莫青荷道:“走吧,一起去喝杯咖啡,还有半宿要熬呢。”

    那下人却十分为难,看了看莫青荷道:“这……大爷点名只请三少爷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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