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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明昭忙搁下手头活计,起身相迎。
她走到暖阁门口时,便瞧见一道颀长秀拔的身影迎面而来。楚明昭要迈步往前走时,就见他遥遥摆手示意不必。她虽止了步子,但目光一直定在他身上,待他走近了些,她便紧走几步伸手抱住了他。
他尚未及改换行头,身上还穿着罩甲,楚明昭脸颊贴上甲胄时,只觉一阵凉。她把脑袋埋在他胸前,抿着唇半晌说不出话。
裴玑也伸臂紧紧搂住她,少焉,轻叹一息,在她脊背上拍了拍,低声道:“先进去。”
楚明昭低低应了一声,握住他的手正要转身入内,却陡然感到身子一轻,等再反应过来,已经躺在他怀里与他四目交对。
裴玑一路将人抱到罗汉床边,又小心翼翼地放在床畔。楚明昭就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看得裴玑都有些不自在,忍不住道:“可是有何不妥?”
楚明昭睁大眼睛道:“我怎么觉着,你似乎变得跟以前有些不一样了?好像带着点……带着点肃冷的杀伐之气。”
裴玑想说他这样子比在战场上温和多了,但临了又怕吓着她,遂笑道:“那昭昭害怕么?”
楚明昭摇头道:“我才没那么柔弱,其实我还挺想看看你搴旗取将的沙场风姿的,不过好像是没机会了。”
裴玑微微板了脸:“那地方是随便去的么?”又拉过她问道,“近来身子如何?府里……”
楚明昭连忙打断他,严肃道:“我先问。你有没有受伤?”说话间就伸手去往他身上探。
裴玑赶忙躲开,一把按住她的手,绷着脸道:“不许乱摸!”他原本便对她眷念已极,她再乱摸一通还得了。
两人彼此凝着对方,你一言我一语地互相盘问了一番。楚明昭确定他无碍后,便松了口气。裴玑要问的则很多,绕着她的孕期反应便问了许久,末了还问府里可有人欺负她。
楚明昭连道没有。如今整个王府的人几乎都将她当祖宗供着,连郭次妃跟薛含玉婆媳都躲着她走,似乎唯恐惹祸上身一样。姚氏那头连每日的请安存候都给她免了,让她安心养胎。
裴玑望着她粉扑扑的脸颊,目光温软似水,情不自禁地低头吻了她一下,随即又按捺不住,将她放倒在床上好生温存了一番。只终是不敢太过,否则受苦的还是他自己。他微微喘息着趴在她耳畔轻声道:“这阵子实在是度日如年,总是牵念着你跟孩子。”
楚明昭在他肩窝蹭了蹭,低声道:“我也想你,天天数着日子盼你回来。”
她眼下每天睡到自然醒,什么事都不必操心,简直比住在世子府那会儿还闲散,时间空置出来就更容易勾起思念。每日虽有裴语跟罗妙惜这些人来跟她说话,但她还是觉得百无聊赖,这几日便学着给孩子做小衣裳。不过她的女红水平实在一般,做出来的半成品她自己都不太忍心看。
裴玑看到她搁在榻上的那些针线活计,走上前一样样拿起来看了看,又默默放了回去。
楚明昭知道自己做得确乎不好,但瞧着他那神情,仍旧心下不豫,撇嘴道:“你说,我做得怎么样?”敢说不好看……
裴玑叹道:“你这简直是在欺负我儿子年纪小不辨美丑啊……”
楚明昭一把扯住他,瞪他一眼:“你嘴这么毒,会孤独终老的!”
裴玑伸手揽住她的腰,挑眉道:“横竖已经有一个媳妇了,也不打算再娶,拴着你就成了。”
楚明昭轻哼一声,又道:“你怎么知道我怀的是儿子?”
“因为我听说怀的是男孩儿的话会变好看,我觉着你比以前更好看了。”
楚明昭笑弯了眼目,但跟着又觉得不对,这话怎么怪怪的?
裴玑去换了一身燕居服,回来便听楚明昭问起他晚归的原因。他叹息道:“父王不肯放我走,让我跟他一鼓作气打到京师,我后来找个由头推脱了。不过内兄是留了下来,我好生嘱咐了父王一番才回来的。”
楚怀定上月也跟着他去了山海关。他不能总让大舅子待在广宁,广宁如今战事已经很少了,楚怀定留下来是没什么前途的。岳父岳母再知晓之后又是提心吊胆,但挣前程这种事是需要魄力的。他是有心将来给楚怀定封个爵位的,但楚家身份原本就尴尬了,楚怀定若是无军功傍身,他就很难办了。硬生生抬举,只会给楚家招祸。
楚明昭理解爹娘的心情,但也同样知道这是必须的。是以纵使担着心也是无法。
她喟叹间想起裴琰昨日便急匆匆地南下了,不由道:“大伯这回倒是积极得很,我听说他上回奔赴山海关的时候还有些不情愿。”
裴玑微微笑道:“大哥这是看到好处了,也想要拼一拼。”
楚明昭怔了怔,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山海关一战裴玑打得十分漂亮,握雾拏云,计谋百出,又骁勇善战,十荡十决,可谓一战天下知。山海关是天下闻名的天险要隘,背后又是内陆腹地,楚圭一方有充足的辎重补给,襄王却是长线作战,一旦耗时过长便面临粮草短缺、士气疲软的窘境。等楚圭缓过气后,必定会调兵西度长城夹击襄王,到时候襄王非但拿不下山海关,还会陷入腹背受敌的险境,前头所有的努力都要付诸东流,莫说夺天下了,能否全身而退都是个问题。所以当时来说,时间确实就是生命,襄王不急才怪。
裴玑若是不去,胜负就很难说了。而他去的时间掐得很好,既能及时解危,又能淋漓尽致地体现他的能力。
楚明昭远在广宁都听说了裴玑的事迹。当时就忍不住想,幸好裴玑是襄王的亲儿子,若他只是个武将,那将来襄王坐稳江山后,头一个收拾的就是他。
也正是由于裴玑这一仗打得太漂亮,裴琰眼热之下便坐不住了,没等裴玑完全抵达广宁便先奔赴战场了。
楚明昭心里叹息,这兄弟两个回头不知道会不会掐起来。虽然她觉得,裴琰明显掐不过她夫君。
裴玑之前便答应楚明昭说清明节的时候要带她出去踏青,却因为要赶往山海关而食言了。如今他好容易回来,楚明昭自然缠着他给她补上。
农历四月照说已是孟夏时节,但广宁卫如今也才刚有些春日的意思。城郊花明柳媚,黄莺巧啭,触目皆是万物勃兴之态,轻轻一嗅,草木的香气盈满肺腑,上通下泰。
楚明昭信步漫游一圈,景致看得差不多了,便开始低头巡视。裴玑问她在找什么,楚明昭笑盈盈道:“找野菜啊!”
裴玑深吸一口气。看来这才是他媳妇出来的目的……不过……
“你如今有孕在身,益母草、马齿苋和荠菜这三样野菜都不能吃,你仔细一些,一会儿我再帮你挑拣一下。”
楚明昭乖顺点头,又道:“瞿先生也教你医理么?”
“自然教,不过我知道这些是因为请教了好几个经验老道的嬷嬷,”他略一扬眉,“我如今恐怕比寻常的乳母都更懂这些孕期事项。”
楚明昭微微一笑,踮起脚尖,勾着他的脖子使劲亲他一口,道:“夫君说,王爷何时能打到京城?”
“这个啊,取决于父王跟大哥急不急、拼不拼了。”
楚明昭见他一副优哉游哉的模样,忍不住道:“夫君难道完全不担心大伯居功……”
裴弈拼死拼活很正常,将来打下的江山反正是他的,他那是为自己拼命,但裴琰那么拼就显然是别有居心了。
裴玑笑道:“这个真不怕。让他去拼吧,我就看着。”
楚明昭不禁笑了笑,她觉得她夫君那笑很不厚道。
京师,乾清宫。
楚圭坐在书案后,眼望面前摊开的舆图,面上瞧不出情绪。
他如今非常后悔,后悔当初没有干干脆脆地杀了裴玑。他辛辛苦苦得来的一切,几乎是葬送在了这个少年的手里。若是没有裴玑,裴弈会被困死在山海关,等他解决了肃王这头,他就能集中全力对付襄王,届时何愁不能斩草除根?
他当初疲于应付南方的叛乱,认为自己对上襄王没有必胜的把握,便想着攥住裴玑兄弟两个当人质,暗中慢慢筹谋,只等他日给襄王致命一击。如今看来,襄王当初恐怕也是尚未筹备周全,让裴玑兄弟两个入京是在故意拖延,以仅有的两个儿子的命当抵押,换取起事的时机。
裴弈够狠,连断子绝孙都不怕。
也是他轻忽了,一步错,步步错。
他根本想不到一个少年人能够一手翻转乾坤,是以裴玑当初逃走时他也不甚在意,只是认为失去了一个人质而已。
楚圭缄默许久,缓缓靠在椅背上。他望着面前堂皇富丽的大殿,望着头顶浮雕彩绘的藻井,神色异常平静,心底却深觉孤寂空落。
这里的一切兴许将在不久之后就连同他手中的权柄一道易主。他脑中思绪万端,但终究不知心头是什么滋味。
正此时,他听闻内侍传报说太子殿下求见。楚圭听说楚怀和来了,面上的平静瞬时被打破,神色竟有瞬间的狰狞。
他的长子楚怀仁被他亲手打死了,成为他称帝的垫脚石。之后不论他临幸多少女人,都始终不复得子,连他自己也怀疑这是报应。
如今他膝下只有楚怀和一个儿子,但偏偏楚怀和是个不顶事的。
楚圭冷笑出声。其实裴弈说到底和他是一路人,为了权位都能不择手段,连儿子少这一点也是如出一辙,只是裴弈有裴玑这样的儿子相助,而他却只能被他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孽子拖累。
楚怀和要是有裴玑一半顶事,裴弈恐怕早就伏诛了!明明他与裴弈优势均等,如今这仗却打成这个鬼样子!
楚怀和入殿时,见自己父亲的眼神阴狠得似要将他生吞活剥,禁不住抖了抖,随即又想,他近来似乎没让父亲发现他办的什么出格事吧?
楚怀和与楚圭说东西都收拾停当了,人也差不多点好了,只是几个妹妹都不肯走。
楚圭从来也只是将几个女儿当棋子,如今这些棋子没了用处,自然也不大在意她们的去留,只是道:“随她们吧。”跟着又遽然沉了脸,“不行,她们留下来必定受辱。”说话间猛地抬头,目光阴寒,“再去问一遍,若她们仍旧不肯南下,那便全部赐死。”
“啊?”楚怀和目瞪口呆,他爹也太狠了吧?
楚圭眼神愈冷,不耐烦地催促道:“速去,不得有误。”
楚怀和怔怔点头。转过身便忍不住一阵颤抖,他爹果然心狠手辣,自己亲生的儿女都是说杀就杀。
楚怀和平日里行事虽佻达荒谬,但也不忍心真的去杀自己的妹妹。他私底下知会了楚明玥与楚明淑,让她们俩赶紧寻个地方躲起来。
眼下这个时候,还有哪里肯收留她们呢?楚明玥与楚明淑合计一番,决定先佯做答应南下,等临了再跑走。
楚明玥问起楚明淑为何不肯走,楚明淑笑了笑,道:“这个……不便相告。”
楚明玥轻嗤一声。心道你要是指望着楚明昭救你,那你可真是瞎了眼。
楚明岚很想离开,但她走不了,国公府将她软禁了起来。她一想到自己说不得要掉脑袋,就终日哭哭啼啼。幸而她父亲似乎并没有将她遗忘,在撤离京城之前将她硬生生接了出来。
她随同众人坐上马车出了城,这才感觉捡回一条命,激动得险些痛哭失声。然而她想想自己到了南方也是无依无靠,便跟着又发愁起来。
楚圭并未与众人一道离开,这回走的多是他的家眷与近臣,是以主事权便落在楚怀和与蒋氏手里。
蒋氏再三劝说楚明玥就此离京,但楚明玥始终不肯依,蒋氏无法,只好在中途歇息时,悄悄将楚明玥放走。她自心里也知晓,逃往南方终归是权宜之计,实质上还是不得安稳。但她也担心女儿留京后的安危。
楚明玥见母亲满眼不舍,叹息一声,上前附耳道:“母后放心,女儿不会有事的。母后想一想六年前的那件事,当年母亲不也不太信么?如今怎样?事情不都在朝着那方向发展?好些事都是冥冥中自有天定的。”
蒋氏叹道:“可这毕竟是性命攸关的事……”
楚明玥道:“郡王心里是有我的,若非如此,他当初又为何主动求娶呢?我又不是什么钦命要犯,不过一个女眷而已,郡王要保我也容易得很。”
蒋氏踟蹰再三,最终想到毫无人性的丈夫,终是道:“那好,姐儿千万保重。”她为女儿寻好了一座庄子,让女儿暂且住在那里避一避。
楚明淑也拉了生母安氏与楚明玥一道折返。她心中十分清楚,她去了南方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没准儿她父亲会再把她塞给什么人,她唯一的出路是留京。她没有做过什么对不住襄世子夫妇的事,相反,她还帮过忙,襄世子是明理之人,大约不会翻脸无情。
楚明淑此刻无比庆幸自己当初没有掺和到那些姊妹纷争之中,对楚明昭也算是和善,并且还帮襄世子做过事,否则她如今也是前路茫然。
楚圭在筹备着护送楚怀和等人离京事宜时就一直在找寻魏文伦。他以为这个耿介的臣子纵然要离开也会先行上疏请求致仕,谁知等他忙完手头的事转过头打算将魏文伦一道送往南方时,却发现魏家已经人去屋空。
魏文伦一早便料到楚圭不会放过他,早在襄王攻下山海关时便开始打点行装,随后趁着楚圭不备,与宁氏一道悄然离京,去往香河。
京城的百姓都知道战事即刻就要蔓延到这边来,纷纷逃难而去,一时四处萧条动乱。
魏文伦一路看去,不禁叹道:“华屋丘墟,兴亡继絶,生民皆苦。望战事早偃,黎庶得安。”
宁氏坐在一旁长吁短叹:“襄王一朝入京,还不晓得是如何光景。哥儿也不知能否复职。”
“复职……”魏文伦苦笑,“儿子只希望襄王能让儿子回六部,至于东宫讲官……实不愿再当了。”
回头太子就换裴玑做了,他简直无法想象他给裴玑授课会是怎样的场景。
希望襄王在给裴玑挑讲官时不要想起他来。
楚明昭与裴玑一道回王府时,遇见了罗妙惜。罗妙惜请来的大夫确实着手成春,裴湛的伤如今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只是并没对罗妙惜表露出什么特殊的意思。但这姑娘似乎也不急,依旧照常三不五时地来王府找她与裴语。
楚明昭与罗妙惜寒暄几句,便分开了。裴玑见她盯着罗妙惜的背影看,问她发什么呆。
楚明昭疑惑道:“这姑娘之前与我说她对小叔倾心许久云云,但我怎么觉着,她不是那么喜欢小叔啊。”
裴玑挑眉:“管那么些作甚,横竖不是来抢我的就好。”
楚明昭撇嘴:“你嘴太毒,除了我没人愿意嫁你。”
裴玑哼了声:“谁说的,多的是姑娘想嫁我,日后有你吃醋的。”他说话间见楚明昭面色阴了下来,又笑着搂住她狠狠亲了一口,“不过她们再想,我也不要。”
四月十五,襄王见抚宁卫久攻不下,想起次子临行交代,遂任命楚怀定为游击将军,令其包抄敌军后方围剿。隔日,襄军克抚宁卫。二十日,楚怀定献策,与裴琰率先锋大破永平府。随后一月,襄军势如破竹,连下滦州、丰润、玉田、三河,于五月中旬抵达通州。
裴琰实在是激动,顺天府,他们已经到顺天府了,京师在望!不过他瞧着一旁的楚怀定便觉郁闷,这厮简直比他还拼,一路上跟打了鸡血似的,冲锋陷阵都是抢在最前面,他都忍不住想,裴玑是不是走之前许给了他什么好处。
裴弈却是另一番心思。阿玑运筹决策简直如有神助,哪里好打哪里不好打都分析得一清二楚,他们这一路的行军路线甚至布阵打法都是阿玑走前大略定好的,他有时急于求成,私自改易路线抄近道,结果往往会吃瘪,照着阿玑定的路线打就会轻松很多。
不信邪不成。
裴弈要的只是结果,只要有用便成,不管听谁的都是一样。只是他觉得自己这个儿子大约是跟着瞿素日子久了,也快成精了。可惜阿玑不肯跟来,否则他们必然能打得更顺。
五月二十六,襄王率军兵临北京城下。
楚圭立在万岁山上俯视京城全景,冷笑森然。
希望襄王能喜欢他送的这份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