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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晚的夜非同寻常,月亮怕是早已被乌云遮住,就连星星们也都相互躲起了猫猫,视野所及,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这样的夜给人的感觉就是阴深而又恐怖,更何况还是黑沉沉的,让人压根透不过气来。
如果以为这晚的夜只有这么点特点,那它其实只能说有特点,容易让人记住,却也不足为奇了。
奇的是,夜,本是静悄悄的,可在这无边无际的荒漠之中,还有呼呼嗖呼呼哄呼呼这样时大时小断断续续凄凄沥沥的风声。
荒漠之中存在风声有什么奇特的?
但在这样月黑风高的夜晚还能听到不绝于耳咯哒咯哒的马蹄声这绝对是异乎寻常的。
谁没病会在那样的时候,在那样的地方,在那样的天气里赶路呢?
反正正常人绝不会。
过了一会儿,这晚的夜又变了变模样。空气中多出了点莫名其妙的潮湿,风也发出了“依稀”声。
依稀,依稀……
夜如何其,夜未央。
依稀的风像刀一样刮在马上,风声中夹带着马的隐隐哀嚎。
刹那间,马的哀嚎声刚过,便有人声道:“我们要惨了,这雨恐怕是要下定了。”
依稀,依稀,风声中混杂着另一个人的人声:“只要还没下,就说不定。”
与此同时,还有一人说道:“今晚无论下不下雨,我们恐怕都走出不出这个鬼地方了。”
依稀中,第一个声音忧虑道:“可今晚的夜也太黑了,我怕……”
第二个声音回道:“夜夜望月夜夜长,还不如今日无月,我们感受不到时间如落花流水般的流逝,或许我们的痛苦还可以短些。”
刚才的第三个声音道:“大哥,你说的这话不是自欺欺人嘛,时间怎么可能是我们想让它少它就会少的呢?”
第二个声音温柔地回道:“我这样的人,连死都不怕,可有的时候还却真挺害怕黑夜的。我怕黑夜过去之后,一切都将是物是人非,有些人你可能再也看不到了,有些事你可能再也做不成了,有些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见过的人,便再也记不得了。可当真正像这样漫无边际的黑夜降临的时候,我才发现,其实没有什么可怕的。可怕的不是什么东西,什么事,可怕的是很多方面自己没经历过根本不知道自己会有什么样的感受。”
依稀,依稀……
依稀中有看不见的神情,依稀中有咫尺却无法领略的眼神,依稀中有天涯分散的遗憾,依稀中有悟出真谛后的无言。
第一个声音又传来了:“可是,我怕,我怕我现在的忧伤真的会让我挺不下去的。”
风停了一会儿,人也静了一会儿,无边的夜里只剩下了沉重的马蹄声。
直到,风声再次响起,第一个声音接着道:“孤独的夜,孤独的人,孤独的心一开始就在漫漫的黑夜中慢慢沉沦。”
声音又停了片刻,第三个声音道:“寂寞的风,寂寞的地,寂寞的我们在寂寞的夜里陪着寂寞的你。”
第一个声音再次响起,道:“哎,我本是个乐天派,也不想如此伤感,可这样的夜,我不去诉苦,还能做些什么呢?或许是我的忍耐力还不够吧,抱歉了,我不该这样萎靡不振的。”
第二个声音里略带着轻愉的音符,道:“二弟,你这很正常,跟我们说说没什么不好的。如果人连夜深人静的时候都不多愁善感些,那还准备什么时候去卸下自己的伪装呢?人如果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还在压抑自己,那他不是想早死,就是想找死。反正那样的人连自己情绪都没办法去找方式释放,他们又还能做些什么呢?我看在家种地都容易会被牛粪给气死吧!”
夜如何其,夜未艾。
那个声音很快又传了出来:“你们俩就在马上好好坐着,管好你们的马。谁也不用怕,不管这个夜晚是多么黑暗,黎明总还是会到来的。”
第一个声音道:“我感觉我被骗了,这完全就是一个圈套!”
马嘶吼着,呻吟着,却依然前行着。
第三个声音道:“二哥,你看我们的马都累成这样了,不还是一直拖着我们三个向前呢嘛,所以无论这次是好是坏,我们已经没有了退路,所以无论如何都必须把它走下去。”
第二个声音随后也跟着说:“我们既然已经选择要踏上荆棘,那就免不了会觉得有些痛苦。我们身在这里,可以有泪,但又要有泪可挥,却不觉悲凉。这样的话,管他是不是圈套,我们这趟也没算白来。”
第一个声音道:“我和三弟要都能像大哥这样想得开,恐怕我也不会来这了,很多话说起来轻松,可要真正做起来,又谈何容易啊!”
第二个声音道:“那正好,趁着就我仨,借着这一夜的时光,你倒是好好给我们诉说诉说你这十几年里的沧桑吧。”
第一个声音道:“其实吧,我这些年里总体过得还算不错,除了当初身边没有个伴。夜深人静了,也没人能陪我说说话,只能自己瞧着房梁顶发呆,一发可能就是一个晚上,直到蜡熄了,我困了,倒在草席子上也就睡了,这一晚上也就这么过去了。可后来遇见了雪晴,说真的,在此之前从未想到此生能与她相见,等第一次见过之后,我发现老天爷其实待我不薄,茫茫人海滚滚红尘在这个年龄能与她相遇不算太晚。而我抓住了机会,最后成功娶了她,从此以后今生便能有她来作伴,铅华洗尽感觉这一切还挺温暖,人也不再孤单。”
第二个声音道:“哎呦呦,刚才是谁说的,孤单的夜,孤单的人什么什么的?这么快就把自己说得给忘了!”
第一个声音忙回道:“怎么可能呢,这不是情绪上来了嘛,突然有感而发嘛。”
第二个声音道:“这就对了,现在不说你还想等到什么时候!”
呼呼……
终于,第三个声音又传来了动静:“大哥,二哥,我发现人一旦恐惧过了头,也就没什么好害怕的了。”
第二个声音道:“就是嘛,有什么好害怕的。”
第三个声音又道:“我觉得现在的感受,和我刚一个人在华山山顶的时候挺像的。师傅不见了,只留下一封信和两把剑。我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身体还没长成,就独自一人在那光秃秃什么都没有的山顶上。那时候,不像现在,没人陪我说话,我有时候一个人饿的时候啊,只能看看天上的圆月,那圆月像饼,我恨不得咬上两口,可我怕呀这一咬,我再把它吃没了,那我就真的一无所有了,没得看了。有时候,弯月像我家樱妹的眉毛,有时候它又像我家樱妹的微笑,她挑着眉,向我微笑着,我闭上眼睛都能想象出她梨涡的样子。有的时候甚至想着想着,自己一个人就在外面睡着了。无论夜晚山顶的风,有多大,有多剧烈,无论这一天有多累,多疲惫,无论这一晚有多饿,有多困,想想她,想想以后能再见到她的时候,这些就都不算什么了。”
第二个声音道:“我现在不用看你,也知道你是在笑的。那些过往的经历无论在当时留给你的是痛苦还是喜悦,现在来看都是美好的。”
第一个声音接道:“时光如梭,一转眼,你看你现在都这么大了!从一个什么也不懂的毛头小子,变成了一个会受人尊敬的武林盟主,而且你还要有娃了。这人啊,随着时间,变化还真是大!”
第三个声音谦虚地回道:“还早,还早。”
第二个声音感慨道:“时间真是个奇特的东西,世上只有时间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而改变的。但时间却真的可以改变很多人,很多事,甚至可以改变一切。”
第三个声音道:“大哥,你说的这番话我好像小的时候在哪听过,我还有点印象。”
第二个声音道:“我刚才说的话,谁都可以说,因为这是客观事实,一般人即使不说也都明白的。”
第三个声音道:“仔细想想,这一次出来看起是碌碌无为,可实际上却收获到了许多看不见的珍宝。以前我这个人总喜欢自己一个人独自去思考,独自去做事,但我现在发现,能遇见大哥和二哥这样可以让我开怀畅聊,无所顾虑的人真好。”
第二个声音道:“人嘛,总是不断在成长的。风可以不懂云的漂泊,沙可以不懂海的辽阔,天可以不懂雨的落魄,但是人终归还是要找到几个能懂你,愿意聆听你,愿意陪你说话的人啊。要不然你在这个世上,无依无靠的,无论是多么温和的夜晚,对于你来说不也是残酷无情的嘛!即使我们人没在这荒漠之中,可这个世道早已变得如此沉重,长夜漫漫,何不让自己放轻松一点呢!”
风萧萧,马蹄阵阵,夜里又再次没了人声。
四野萧条,一片凄凉,古道上没有迎着西风而来的瘦马,倒是那不知通往何处的沙丘里,时而传来凛冽的寒风,时而传来马的哀鸣,时而传来人的独响。
风微微,乌云好像都撤走了,倒是把月亮搬了出来。
月亮出来后,压在半空中潮湿的气息也一晃不见了。
等人声再次响起,那更像是一个人的自言自语,他说道:“人在千里外,自知归家难。久无人与语,复得闲谈时。这月亮难得,可好兄弟更难得啊!”
另一个人说道:“可到最后,无论是月亮还是好兄弟你都已经找到了。”
这时,还有一个人说起话来:“大哥,你说谁会这么坏来去给我们设下这样的一个圈套呢?”
刚才第二个人道:“想这样的问题干什么嘛,说不定等到这黑夜一过,你就见到你娘了。”
最后一个说话的人又道:“大哥,你可别在这安慰我了,咱们要是一大早真能从这无尽的荒漠中走出去,我就算是烧高香了!”
第二个人又说:“二弟啊,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咱们就给生命一个微笑的理由吧,别让自己的心承载太多的负重。给自己一个取暖的方式吧,以这夜晚风的执念求索,以你家河畔旁莲的姿态恬淡,盈一抹微笑,将我们这段看似蹉跎的岁月争取打磨成人生枝头最美的风景吧!”
最后一个说话的人有些激动地道:“我的天啊,大哥!我是说真的,不是跟你闹着玩的,让你把我当小孩子哄的!”
第二个人顿了顿,发出声道:“没跟你闹着玩啊,我是觉得那信还真有可能是你娘给你写的。”
之前第一个说话的人,也答道:“我也觉得有这种可能!”
最后一个说话的人不解道:“你们说得都是真的?”
第二个说话的人语气随和地说道:“骗你干嘛,我们都是兄弟,就像你之前还说今晚肯定要下雨呢,但你看,现在天不是又变回来了嘛。所以什么事在它发生之前,什么可能都是存在的,别说话说得那么绝对。”
那个人好像是去抬头看了看月亮,没有立刻回话,而是随后说道:“今晚的月,别说还真挺亮的。”
月是残月,这三人在这荒漠中走了大半夜的路了,说道底还真挺不一般的,有道是,残月风夜无人路,孤单斜影未归人。说得恐怕就是他们吧。
一夜没喝水,可看样子他们并不口渴,那个刚才好像抬头看月的人依旧有些悲伤地说道:“或许,我从最开始就知道这是一场可能得不到结果的旅行,但我还是忍不住要去,也一定是得去的。”
月虽说是残月,可无论它残缺与否,它都是亮的。月亮既然叫作月亮,它就是为了照亮黑夜而存在的,每件事物都有每件事物存在的意义,就像他们仨这晚在荒漠中一样。
这时,刚才第二个说话的人说道:“有时候这样的夜,还真挺好的,要不然我又怎么会听到你们这么真挚的诉说呢。”
那第一个说话的人说道:“我们是兄弟,兄弟之间什么时候都不会互相隐瞒的。”
第二个说话的人说道:“可你平时却没这样啊,你反倒像茶,把苦涩留在心里,散发的尽是清香。”
那第一个说话的人立刻回道:“别别别,大哥,你太抬举我了。其实吧,我平时不说话也不全像大哥想的那样。我发现处得久了吧,有时候不需要太多的话语,哪怕只是轻轻地擦肩而过,懂你的人也无须多说。”
最后一个说话的人苦笑道:“大哥和三弟突然都变得文绉绉的了,这里现在反倒只剩下我这一个粗人了。”
第二个说话的人坏笑道:“你不会吧,我都听弟妹说了,你在家的时候,挺能油嘴滑舌的啊!”
最后一个说话的人依旧一副苦瓜脸,道:“小女孩好哄,我这三脚猫的功夫也就能在家哄哄女孩子啦。”
第一个说话的人道:“但二哥长得俊啊,天底下的女孩子不都喜欢俊朗些的男孩子嘛!”
最后一个说话的人大笑道:“说得跟你不喜欢漂亮女孩似的!”
第二个说话的人喜眉笑眼地说道:“我发现了,我们仨还真挺像的。
在这时间的洪流下,我们的年纪不断地增长,我们的外表不断地变化,我们所处的环境不断地推移,而我们仨唯一不变的只有心中最纯真的想法。”
第一个说话的人道:“我们都是真实的人,说话比较直,喜欢打开天窗说亮话,所以我们仨才能凑到一起。”
最后一个说话的人紧接着接过话道:“嗯,说实在的,我以前挺喜欢独处,所以看起来和谁都亲近着,却又和谁都疏远着。我喜欢安静,所以一直都是一个人来去。我喜欢冷漠,所以总在阴暗中坐着。我喜欢的太多,所以我发现我也失去了很多很多。但后来当我真正爱上一个人的时候,我发现其实和一个不愿意真正相信自己的人掏心掏肺,是一件挺可悲的事情,还好我们家雪晴不是。但仔细一想,又是一件挺困难的事,没人会对谁无缘无故掏心一辈子的。如果真的有,在外人一看还会觉得这人是不是傻,只有他自己知道哪怕别人已经发现自己傻了,自己也不愿意去承认,尤其像我这样名声已流传在外面的人,怕人家笑话。或许所谓的相思总会让那些自以为是的人冲昏头脑,所谓毫不气馁的坚持也不过是让自己成为了他人眼中可有可无的东西,默默无闻的付出到最后,可能会让自己在他人眼里慢慢变得一文不值,到头来还是用自己的一厢情愿来骗自己一切安好。直到最终物是人非,才会发现,如果伤害只有凝结成疤才能不痛不痒,那么可怜又可贵的痴情人啊,他们需要经历多少伤痛才懂得遗忘!”
第二个说话的人先吸了一大口气,然后长叹道:“哎呀我的妈呀,二弟不是说自己是个粗人嘛,怎么还故作煽情上了,心其实还挺细的嘛。”
最后一个说话的人赶忙解释道:“我也知道这样不好,可人有时候总会不自觉地养成一些习惯,想改却改不掉。”
第二个说话的人忽然笑了,刨根问底道:“比如呢?”
最后一个说话的人道:“比如我现在还在想着我们家雪晴。”
夜越深,寒气越重,那第一个说话的人声音有些颤抖地道:“怪不得二哥和二嫂关系那么好,二哥轻易不肉麻,这要是肉麻起来就连我这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
不知是哪句话触到了他,第二个说话的人声音突然忧郁了起来,他说:“哎,被遗忘的诺言,回不去的昨天,在飘荡的流年,成为了我最后的思念。”
第一个说话的人跟着感慨道:“看来大哥还是没能把之前的大嫂给忘了,就像我有时也还是会记起那年从南宫家背我到破庙的灵芝,虽然我们再也没有什么故事了,但是那一点看似微不足道的照顾,我却能始终记下。只可惜我没为她做些什么,到头来我在她心里像个负心汉一样让她失望了。”
最后一个说话的人问道:“你是说在客栈遇见的那个老板娘吧?”
第一个人没有回答。
最后一个人突然问道:“对了大哥,我一直好奇啊你之前跟我们说你做过杀手,你那时候是怎么想的啊?”
第二个说话的人道:“可能是为了钱,也可能是为了快感,到底是为了什么我也不知道。”
第二个说话的人过了一会儿接着又道:“骆驼不会轻易流泪,因为它们是在荒漠中的,知道水的珍贵,鱼儿不会轻易流泪,因为它们是在水中的,水才不会在乎它们的眼泪;小鸟更不会轻易流泪,因为它们是在天空中,它们的眼睛没有那么大,一落泪就看清前面了,所以为了生存它们不允许自己落泪。而强者和这些动物不一样,他们不是没有眼泪,是含着眼泪也要去努力向前奔跑,为了成为更好的自己。所以说,无论我们过去都经历过些什么,过去的还是就让它们过去吧。为了成为更好的自己,我们要一直奋斗着。”
不久,人的声音停了,马儿的蹄声也轻了,风又再次响了起来,在空旷的荒漠中,听起来是震耳欲聋。
不知又过了多久,夜如何其,夜乡晨。
漫漫长夜已将尽,望天静寂一片,狂风吹响黎明。灰蓝色的大地之中恍惚间出现了三条人影,这三条人影正骑在马上,疲惫布满了他们的脸,却还不及苍老的容颜。
仔细一看这从黑暗中走出的三人不是别人,正是简单,燕南归,江竹。
现在的他们,人在马上,目光炯炯,坚定不移,像竹一样笔直,像月一样宁静,像夜一样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