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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了文德殿,韩琦、曾公亮、韩绛三人说要去政事堂。
欧阳修谢绝了,毕竟他也已经请辞,他此时正打算回家写“辞职报告”呢。
反倒是文彦博,也是连连摆手。
“我从剑川来,向大官家说了剑川之情,此行也算满了,”文彦博道,“你们这事,我前因不知,三位商量好,告诉老夫一声,老夫萧规曹随,便也可了。”
韩琦斜着眼看文彦博,道:“枢相这是要甩手逍遥去啊。”
文彦博笑了一声,道:“昭文相,这欧阳相公就要被罢黜,我常年在剑川,那枢密院的事情可没人管了,我得去枢密院好好看看才行,别到时正副使都不在,怕枢密院人心惶惶。”
韩琦干着个脸,没说什么。
文彦博不再理他,转身去了。
韩琦是气在心里,不敢发作,转头大步走去。曾公亮和韩维在后面,嘀嘀咕咕的议论着。
韩琦在这朝中,可以说是威望极高了。先是在军队中立下汗马功劳,仁宗去世时,若不是韩琦当机立断,令知制诰拟诏,拥立赵曙,恐怕赵曙当上皇帝还有些麻烦;而接着太后听政,若不是韩琦面劝太后,赵曙也没法这么快亲政,可以说,韩琦是赵曙最依仗、最信赖的大臣了。韩琦的行事作风,一向霸道,谁也不敢多说他什么,这是因为韩琦的确有这个资本霸道。
可文彦博是谁?仁宗一朝两次出任昭文相,曾在枢密副使任上平息王则之乱,也是战功赫赫,乃是先帝宋仁宗最为倚重的大臣之一,此时又以枢密使的身份担任封疆大吏,西拒李夏,论威望、资历,和韩琦也相差无几,他会怕韩琦?文彦博不像韩琦那么霸道,不想惹事,但也未必就愿意多给你韩琦几分面子。
到了枢密院,文彦博找了几个大臣说了说话,大概交代了一下,让他们心里有些准备,随手看了些文件,看看天色,他也就慢悠悠上马回家去了。
马儿慢慢地走着,快到家门口时,文彦博远远地看到自己家门口有个人站着,他不由得无奈地笑了一下。
待行到近处,文彦博还未下马,那人就走上来,行了一礼,道:“司马光见过世叔。”
这人便是司马光。文彦博听到司马光的招呼声,心中暗笑。这司马光并不提官职,而是叫自己“世叔”,那就是以朋友之子的身份来见的了。他与司马光之父司马池乃是老交情了,司马光现在一见面就摆交情,是有什么谋求吗?
文彦博笑道:“贤侄啊,怎么有空来我这里?”
司马光道:“世叔远自剑川来,难得在京碰到一次,是我来得少了,好几次想来,世叔来往匆匆,我总是错过,今日可顾不得许多礼节,先来这叨扰了。”
文彦博道:“噢,这倒是我不对了。说来,司马太傅乃我兄长,理当是我去探望才是,令尊身体可好?”
这话一问,司马光脸上不由得一干,涩涩地答到:“世叔,家父已经于去年过世了。”
“啊!你看看我这记性,唉,”文彦博一拍脑袋,道,“怎么把这事忘了呢?实在是……人老了,记性也差了。那时我在剑川,与西夏战事正吃紧,没法回来送司马兄一程,真是遗憾啊,唉。”
司马光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自己的父亲去世了,文彦博说自己记不得了,他这话什么意思?“我跟你爸其实也没这么熟”的意思?可后半句也没把话说满,似乎又留有余地?
司马光正犹豫着,不知道说什么。倒是文彦博翻身下马,哈哈一笑,轻轻拍了拍司马光的背,道:“贤侄,进去坐坐吧。”
“是。”司马光道。
两人进了屋内,文彦博让仆人看茶,便坐了下来。
司马光心想反正你那话也算挑明了,你也知我来意,就免得双方假惺惺了,便道:“世叔,你昨日刚从剑川回来,今日何以趟这浑水?”
“我还要问你呢,”文彦博道,“你怎么在殿上就这么跪下来,胁迫大官家?这可一点也不像和中兄的作风啊。”
见文彦博又提到了自己的父亲,司马光更捉摸不透他是什么意思了,只得硬着头皮道:“世叔,濮议之事可不是小事。”
“不是小事吗?”文彦博道,“我觉得就是小事。”
“国之大礼,怎么会是小事呢?”司马光道。
文彦博也不与他争,拐了个话题,道:“你可知今天你们这一跪,是什么后果吗?”
司马光点头。
“挂直卖忠,挟身自重,可不是臣子之道,”文彦博道,“这难道不是大礼么?”
司马光没说话。
“昭文相可是向大官家说,要拿你和纯仁他们五个人一齐开刀呢。”文彦博道。
司马光道:“韩琦、欧阳修这等小人之心,侄儿早已做好心理准备。”
“呵呵,”文彦博道,“若不是欧阳修,你这霉是倒定了。”
“怎么了?”司马光问道。
“欧阳修向陛下请求自贬,还请陛下赦免你和王珪,”文彦博道,“你倒好,小人小人的骂人家。”
“我……”司马光有些急地道,然而他却没有能说出下半句。
“你是不是觉得,欧阳修和你们一样,挟身自重?”文彦博问道。
司马光看了看文彦博道:“不是么?”
“欧阳相公,可比你们大度多了,他要行濮议之事,是心甘情愿自贬,你呢?你们呢?真的是心甘情愿么?真要贬了你们,你们背后不知道要骂成什么样呢。”司马光张口欲言,文彦博看他这样子,止住了他,道,“贤侄啊,你既然叫我世叔,我也就倚老卖老说你两句,你可别心里不高兴。”
司马光道:“谨遵世叔教诲。”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须由不同的人去做,”文彦博道,“不是只有哪一件事,或者哪一个人,才是对的。即便是两件针锋相对的事,也未必就是非黑即白。”
司马光再次缄默。
文彦博道:“你啊,不要总觉得自己是对的。即便你是对的,也不是所有对的事情都非要去做不可。”
“对的事情不去做,那难道去做不对的事情么?”司马光问道。
文彦博叹了口气,道:“贤侄啊。先帝很赏识你,你知道,大官家也很赏识你,你也知道。韩琦、我、欧阳修,都老啦。以你的才干,韩琦那个位置,你迟早是要坐上去的。世叔问你,你知道什么叫‘宰相肚里能撑船’么?”
司马光道:“此乃民间谚语,意思是……”
文彦博摆了摆手,道:“意思你肯定知道,可你知道,怎么样才真的叫做‘宰相肚里能撑船’么?”
司马光看了看文彦博,他知道,他的回答不重要,关键是文彦博要说什么。
文彦博道:“《论语·子罕》有云:‘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司马光思索了一会儿,道:“世叔之言,小侄谨记。”
“所谓对的事情,不只是事情本身,还有事情的对象,还有做事情的时机。”文彦博道,“遵守自己的底线固然重要,但作为一个宰相,眼里只有细枝末节,是不行的。”
“是。”司马光道。
“我与欧阳修也很赏识你,否则他不会向陛下请求赦免你,”文彦博道,“易地而处,你会为欧阳修求情吗?”
“我……”
文彦博站了起来,道:“唉,年纪大了,坐一会儿就觉得累。”
司马光也算有眼色,况且,到了这个地步,他也没什么好问的了,便道:“如此,就不在这麻烦世叔了。”
文彦博与司马光客气了两句,便让仆人送司马光出门去了。
“贤侄,”司马光刚走出两步,文彦博忽然叫住了他,问道,“令尊葬在何处?”
司马光停住脚步,道:“在老家夏县。”
“也不算绕路,”文彦博笑道,“我回剑川时,便去给他上两炷香。”
“小侄多谢世叔。”司马光回头鞠了一躬,转身走了。
文彦博站在大堂中,目送司马光出了大门,微微摇头,道:“这孩子如此固执,怕是我的话他一句也没听进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