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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三十岁以前不愿意谈家事,那时候的我拥有一种传统的心态,家丑不可外扬。后来我心里冒出了另一个声音,那就是坦然去面对一切。
尤其是我参加了大叔总动员的自助会,看见那些陌生的男人讲述真实的故事,亲耳听见我的朋友林少在众目睽睽之下诉说他的家庭他的爱情他的婚姻,我很受触动。也许林少说得对,只有把心里那些最难堪最不愿回忆的经历说出来,才能真正做到拿得起放得下。
自从我提出第四个问题以后,我妈稍微给了我一点好脸色。
至于释永远大师,他太忙碌了,忙着做生意忙着吃饭喝酒打牌,一般他是没心思管我的。只有打牌输了的时候,他才会回家找我发脾气。
因为这个,我常常祈祷他每次都赢。
没过多久,我第一次目睹了父母打架。
说打架可能不太准确,实际上,当时是一个怀孕八个月的妇女提着菜刀追砍一个疑似出轨的男人。
这件事导致我妈动了胎气,落下了病根子。
这件事也引来双方的亲戚劝阻,因为他俩闹离婚,那是我第一次经历他们闹离婚。
当时我很怕,害怕他们离了以后,没有人肯要我。
后来的很多年里,我经历了他们第十八次闹离婚之后,心里突然换了一个想法:不如你们还是离了吧!
至于他们第一次闹离婚的原因,说来话长,在那个阶段,我们家经营着小镇第一间歌舞厅。在那个歌舞厅里,一共有五个小姐。
当然,在那个年代,人们不把妓女叫做小姐,而叫做“猫”,或者“猫婆”。
当时还有一部很火的扫黄电影叫《波斯猫》,所谓的波斯猫就是一群卖淫女的代号。
而在当时的四川方言里,人们把找小姐俗称为:逮猫猫。
那个年代,释永远师傅每次喝醉了,就爱扯开嗓门儿诉说他当年的光辉事迹:“想当年,老子十二岁提菜刀,十三岁逮猫猫……”
因为这个,小镇上一群小混混非常崇拜他。
我妈怀疑在她怀孕期间,释永远师傅跟歌舞厅里的猫婆有染,两人从吵架升级为打架,再从打架升级为离婚。
在双方亲朋好友的劝阻之下,婚没离成,歌舞厅也转让出去了。
没了歌舞厅,释永远师傅又开起了一个茶馆,长年累月的把有限的青春投入到无限的赌博事业中。
在八十年代,释永远师傅确实掌握了一些江湖上的门道,赌术精湛,出去打牌往往赢多输少。到了九十年代,很多赌法和八十年代不同了,释永远师傅渐渐跟不上时代。而且,过了三十直奔四十的他脑子越来越不够用了,据说他二十多岁的时候能算牌,过了三十岁以后他丧失了这种能力。
就这样,小镇上的一代赌神从赢多输少变成了输多赢少。
恰好我妈是一个非常势利的小镇女人,通常释永远师傅赢钱的时候,她不会发表意见。一旦释永远师傅输了钱,她意见就大了,两人经常为此闹得不可开交。
1994年,两人在赌博问题上的矛盾已经不可调和,为了让释永远师傅戒赌,他们商议后关闭了茶馆。从此我妈开了一家小饭馆,而释永远师傅则展现出了让后世的穿越者都为之惊叹的战略眼光,他搞起了销售,销售的东西叫做三猪口服液。
此后的两年,我们家简直是欣欣向荣,横竖都透着滋润。
1996年,释永远师傅不满足于卖口服液了,搞清楚了其中的套路之后,他选择了自力更生,跟一群人合伙卖一种叫做摇摆机的东西。
那种东西,应该算是我国传销萌芽阶段的产物。
只用了半年时间,释永远师傅成功了,他成功得罪了所有的亲戚朋友。
他总结出一个成功的营销模式:专整熟人。
因为这个,上了当的亲戚朋友都跟我们家老死不相往来,没上当的亲戚朋友也对我们家敬而远之。
在我记忆里,从那年以后,连经常来我家的小舅和小姨都没再上过门,偶尔在街上遇到我父母,大家彼此都不打招呼。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有次我在街上碰到小舅,他叫我有空去他家里玩,别告诉我爸妈就行。
在那个时期,我依然不恨释永远师傅,我甚至认为他很伟大,为了这个家他付出了很多,也承受了很多。后来我才发现,我太过于一厢情愿,他用那种千夫所指的方式赚来的钱,70%都用在了赌桌上,20%用在了酒席上,最后的10%才用在了家里……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在释永远师傅忙里忙外横眉冷对千夫指的时候,我妈也没闲着,她向来都不是省油的灯,不整点幺蛾子出来她就不高兴。
她信了教,既不是基督教也不是天主教,而是李某某的那个教。
是的,我的母亲,在那个年代练起了轮子功。
后来轮子功遭遇全国打压的时候,她差一点面临牢狱之灾。
从那以后,她就变得有点怪。
至于到底是怎样一种怪,我说不出来。
在那段岁月里,也有些很温情的故事。
有一天,释永远师傅去开了家长会,那次我刚好考了第一,他在家长会上出尽了风头,回来之后对我承诺:“你要是下次还考第一,老子就戒酒!”
于是乎,我当真考了第一。
那天他看到我的成绩单,很高兴道:“去给我拿酒来!”
我说:“不是说好戒酒吗?”
他说:“你懂什么?你考了第一,老子当然要庆祝一下。”
就这样,他当着我的面整了一瓶白酒。
释永远师傅是一个很感性的人,他容易被打动。有一次他看一部电视剧,里面有个父亲为了儿子戒烟戒酒戒赌,最终他儿子考上大学一家人过上了幸福的生活。看了这部戏之后,释永远师傅很受触动,他再次对我承诺:“今年期末考试你要是考第一,老子绝对戒赌!”
于是乎,我又考了第一。
我还记得那天拿到成绩单之后,我兴高采烈的往家跑。
一到家门,他正要出去,我上气不接下气的告诉他:“爸,我考了第一!”
他没什么反应,随口道:“等着,等我打完牌回来再说。”
在我错愕的注视下,他潇洒地出门打牌去了。
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意识到,他从来没拿我当回事儿。
97以后,不仅香港过得很困难,我家也过得很困难。
释永远师傅在小镇上已经臭名昭著,赚钱越来越不容易。
我们又搬家了,离开了生活多年的a小镇,搬到了更加富饶的b小镇。
那个时期我妈基本上不管事,她沉迷于她的信仰中,除了洗衣服做饭之外,她把所有时间都奉献给了她的信仰,一有空就关起门来练功。为了体现她的偏爱,她练功的时候经常让小海帮她护法,从来不让我靠近。
她还对小海许下承诺:“等妈练成了,就收你当徒弟。”
那个时期,我特别嫉妒小海。
我从96年学会了抽烟喝酒,可能就是因为心里太不平衡。
小海是个很强大的人,在我童年时代,他一直是我追赶的目标。我一般也就考个全班第一,他却经常考全年级第一。他才是父母真正的希望,而我,什么都不是。
后来我才知道,小海还有个更强大的地方,他对释永信师傅来说有着特殊的用途。97年的暑假,释永信师傅带着两个儿子去探望我二姑姑,因为摇摆机事件,二姑姑本来不想搭理释永信师傅,但最终不忍心把我们两个小孩子拒之门外。
谁都知道二姑姑最疼小海,她一直认为小海是整个家族的希望。
我爷爷地主出身,有两个老婆,十个儿女,七男三女。在我爷爷儿孙里面,从来没出现过考试考进全班前二十的人。包括我在内,我小学三年级以前,也没体会过名列前茅的感觉。但小海不一样,他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是第一,从此当了十几年的学霸。
因为这个,小海被当做这个家族的希望,简直是我们家第三代的旗帜人物。
在那个年代,我的叔叔伯伯姑姑婶婶们教育孩子的口头禅永远都是这一句:“你看人家小海多棒”,要么就是另一句:“你要是有小海的一半,老子死也瞑目了!”
每次走亲戚,小海都能收到各种各样的礼物和大把大把的零花钱。
我童年时代有件记忆深刻的往事,那年我们兄弟一起去给四伯父拜年,四伯父给了小海一个红包,四伯母还特地给他准备了一个圣斗士的玩具。我当时心花怒放,心想就算我的礼物没小海那么棒,好歹也该差不了多少吧。
结果我眼巴巴的忘了半天,四伯父和伯母根本没给我东西的意思。
我忍不住问:“四伯,我呢?”
四伯父很不耐烦道:“龟儿子,等你考了第一再说。”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进过四伯父的家门。
言归正传,我们继续说去二姑姑家的经历。
那天我在门外捡弹珠的时候,听见屋内的释永远师傅这样说道:“二姐,你就算不信我,也该信小海吧。不瞒你说,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了,小海的学费都成问题。看在小海的份儿上,你就帮我一次,我不搞摇摆机了,回去我就开个店,老老实实做小本生意。”
小海的魅力很大,二姑姑借给释永远师傅两万。
不过释永远师傅并没有开店,他带着我们去县城里,美其名曰玩几天。我跟小海在县城的五伯父那里玩了两天,第三天,我看见了释永远师傅那张充满特色的脸。每当他输了钱,就一定是这样的脸色。
那天晚上,他无视了我的存在,跑到屋里跟小海商量,要小海一口咬定马上要去北京参加夏令营。次日他就用这个借口去游说五伯父,以小海要去北京参加全国小学生夏令营为理由,从五伯父那里借了一万。
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小海竟然是他骗钱的工具。
而我,却连成为他骗钱工具的资格都没有。
我是如此的没有利用价值,难怪在这个家里没有地位。
97年的秋天,在万物枯萎的季节,我的生命却出现了复苏的迹象。
那一年,释永远师傅的一位故人从远方归来,特地来我家串门。
那个叔叔很特别,我一直叫他红塔山叔叔。
红塔山叔叔家境殷实,从90年代初就一直抽红塔山。要知道,那个年代一个普通工人的工资才200块,抽这种7块钱一包的烟,简直奢侈到不能再奢侈了。每次红塔山叔叔来我家茶馆打牌,都会给我10块钱,叫我帮他买烟,剩下的3块钱他从来都不要直接给我。
我特别喜欢红塔山叔叔,恨不得每天帮他买十包烟。
红塔山叔叔也特别喜欢我,有次吃饭的时候,释永远师傅故意诉说小海的各种优点,试图让红塔山叔叔转移注意力喜欢小海,但是红塔山叔叔借着酒劲儿说:“小海这娃阴坏阴坏的,我不喜欢……”
因为这句话,我更喜欢红塔山叔叔。
小海阴坏到了什么程度,我只需要举一个例子就够了。
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借了圣斗士五兄弟之一的冰河的一个玩具回家玩。小海看见了,直接动手抢,我肯定不乐意,跟他打了起来。这时候释永远师傅闻声而来,小海哇地一声痛哭,委屈万分地说:“爸,他抢我玩具,还打我!”
释永远师傅二话不说,用鸡毛掸子打得我鸡飞狗跳。
又跑题了,接着说红塔山叔叔。
红塔山叔叔在小镇只呆了几年,就离开了,据说是去了一个大城市做大生意。这年秋天他回来,就为了看看老朋友,顺便处理他在镇上的老房子。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超越了小海,因为红塔山叔叔特地送了我一个数字传呼机。在那个年代,这是非常稀奇的东西。
当晚释永远师傅跟我进行了一次深刻的谈心,这次谈心的最终要求是我下次测验的时候尽量拿第一,这样他就带我去见红塔山叔叔,顺便做点事情。
我明白,我终于有机会成为他骗钱的工具了。
但是我高兴不起来,我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反正那时候的我已经没脸去见任何亲戚朋友,我更不希望这个家通过我去欺骗亲戚朋友。
那次半期考试,我有了交白卷的心,但是没那种勇气。
我选择了装病,最后考得一塌糊涂。
释永远师傅在搞旁门左道方面是个行家,他很快就拆穿了我的阴谋。
那天他一怒之下抓起一根二指粗的塑料水管打我,将水管打断之后,又抽出皮带打得我皮开肉绽。那是我第一次挨打没有哭,那年十五岁的我已经有了一定的抗争之心,我反而在笑,我笑着冲他吼道:“就算你打死我,你也骗不到钱!”
他终于停手了,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我。
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打过我。
过了几天,他竟然跑来跟我道歉,那是他第一次跟我道歉。
我被他的诚意打动了,我原谅了他。
他对我承诺,等国庆的时候,带我去成都,去现场观看全兴打申花。
我立刻被这个空头支票蒙蔽了,小宇宙彻底燃烧起来了。
在那个时期,我无可救药的迷上了足球,疯狂到了把所有课余时间都用来踢球的程度。
在那个时期,我对川足是充满期待的。即便在很多年以后,我依然可以随口说出黎兵、魏群、姚夏、马明宇,在那个年代,这些人就是四川女人心目中的四大天王,四川男人心目中的四姑娘山。
在那个时期,我心头一直有个梦想,希望去现场看一场全兴的球赛。如果能看到全兴vs万达,或者全兴vs申花,那就再好不过了。
为了这场球赛,我努力的挣表现。
那年的国庆,刚好是我生日,家里宴请了红塔山叔叔。
后来我才知道,就在那次生日宴上,释永远师傅成功从红塔山叔叔那里借了三万。
这样的“借”,我更愿意理解为骗。
第二天,红塔山叔叔就走了,去了大城市。
我坐立不安,从那天开始夜夜失眠。
每当我合上眼,就看见红塔山叔叔的笑脸。
我知道,我才是这起事件的罪魁祸首。
我最敬重的红塔山叔叔,因为我而被骗。
我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他。
自从红塔山叔叔离开以后,释永远师傅就把红塔山叔叔送我的传呼机抢过去别在腰上,而且走路的时候总是有意无意的把腰间的衣服撩起来,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个传呼似的。
我感到不妙,偷偷从一个同学那里搞到了赛程表,赫然发现,国庆期间根本没有全兴vs申花的比赛。
我还不死心,在国庆假期即将结束前几天,我问他:“还去看球吗?”
释永远师傅很淡定:“没空,明年再去吧。”
当天下午我溜了出去,乘车到了县城。
在县城见了五伯父,我说了个谎,从五伯父那里借了100块,花了35块钱买票坐长途客车去了成都。
我在全兴队主场外反复路过了多次,最终没能进去。
那是我第一次离家出走。
很多年以后,回想起这件事我依然没办法接受,我他妈人生中第一次离家出走,竟然是为了中国足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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