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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澈与许阳二人你来我往,再三推让后,见许阳执意不要,末了,周澈笑道:“许君有志仿效孟尝,澈虽鄙陋,便也为君做一次冯谖罢!这些钱,我会拿回去还给邢刚,为许君‘市义’。”

    谖xuan

    “孟尝?冯谖?市义?”

    在来之前,周澈是为“故事感人”做过准备的。他将有名的豪杰、游侠掂量了一遍,按道理说,冯谖烧毁债券、为孟尝君“市义”的例子最适合讲说。但孟尝君是战国时人,离现在远隔几百年,怕说出来会许阳会没有代入感,所以舍弃不提,改讲朱家和郭解。

    许阳连朱家、郭解的事迹都不知道,自然更不知道孟尝君。便在许家宅院门外,周澈站在里中的巷子里,又将冯谖为孟尝君“市义”的故事讲了一遍,最后说道:“冯谖自作主张,替孟尝君将债券烧毁后,欠钱的百姓皆高呼万岁。冯谖回去后,对孟尝君说,‘君家财万贯,丰衣足食,缺‘义’而已。因此,臣矫君令,烧毁合同,为君‘市义’’。”

    有了前边郭解和朱家的铺垫,“冯谖市义”的故事彻底搔中了许阳的痒处。

    他喜不自胜,挤眉弄眼,一把将钱从周澈手上拿走,令人重放回马上囊中,握住周澈的手,喜笑颜开地说道:“孟尝君我是知道的!却不知他还有过这段故事?……,啊呀,啊呀!澈君,那冯谖所言不差,我家家财万贯、丰衣足食,的确只是缺少一个‘义’啊!今君为我‘市义’,叫我该怎么报答才好呢?”一叠声催促左右,“去,去,去家中将邢家的债券拿来,我要当着澈君的面把它烧掉!”

    许甲、许乙走没几步,又被他叫回:“再拿五千钱出来送给澈君,以报厚恩!”不多时,许甲、许乙将债券拿出。许阳顾盼周遭,见四面冷冷清清的,又后悔刚才不该将里民赶走,导致他现在的“高风亮节”没人看到。

    周澈观其面色,知其所思,笑道:“君当门焚烧债券,此真义举,想必用不了几天,就会被君门下左右的宾客传遍四乡了!我回到横路后,也必会将许君的义举对邢刚如实讲述。”

    “对,对!”许阳被他提醒,意识到虽无里民围观,但有门下宾客将目睹自家的“义举”,拍了拍额头,故作谦虚,严肃地对左右说道,“我焚烧债券,不为求名!尔等万不可将此事外传。”他实在为自己的“义举”高兴,表面严肃,一双眼露出的尽是得意、快活。

    周澈耐心地等他摆弄姿势、挺胸腆肚地烧了债券,提出告辞。许阳再给他“感恩”钱时,他却绝对不肯收下了。在许阳及其宾客的目送中,一如独身前来时,他牵马独去。

    事情解决得顺利,周澈的心情不错,出了里门,秋高气爽马蹄疾,一路穿林过野,不到午时就回到了横路。他没有回亭舍,而是直接去了操练场地。

    ……

    操练场上,文博已等不及了,再三催促南凌,说动了韦强,聚合了十四五人,正准备赶去乡亭,还没动身,高佳波指着远处,叫道:“那不是澈君么?”

    诸人抬眼看去,见拐下官道的地方有一人正在下马,可不就是周澈么?

    “……,回、回来了?”

    韦强长出了一口气,笑道:“澈君说自有计较,不需我等前去,果然如此。”他虽遵从周澈的命令,压住诸人不去乡亭,但他其实也是很担忧的,此刻见周澈归来,放下了心,十分轻松。

    文博本想借此机会接近周澈,这会儿见他回来,虽没达成目标,但也放下了心,不过却不由疑虑。因相距远,瞧不清周澈的表情,他说道:“澈君安然归来固然可喜,然而他来去匆匆,不到半天就回来了,也不知事情办成了没有?”

    南凌说道:“走,咱们迎上去问问。”

    这会儿正是蹴鞠比赛的休息时间,以裴元绍、庆锋为首,众人一窝蜂拥上去,迎接周澈。碰上面,周澈讶然,问道:“诸君何来?”

    众人观其面色,见其神色如常,看不出喜怒。庆锋问道:“我等忧心澈君许家之行,南君、文君等人正要去乡亭为君助威,不意君已归来。……,澈君,事情办得顺利么?”

    周澈真没有想到南凌、文博等人因为担忧他的安危会决定去许家给他助阵,露出感动的神色,丢下缰绳,长揖谢道:“澈谢诸君厚意。”回答庆锋,“办得还算顺利。”

    “结果如何?”

    “许君烧毁了债券。”

    周澈丢下缰绳的时候,裴元绍接住了,站在马边,注意到马上囊中鼓囊囊的。周澈去时带的有钱他是知道的,随手摸了摸,惊讶地发现钱还在囊中,问道:“这钱?”

    “许君执意不肯收。”

    就像是许家里中的里民一样,南凌、文博诸人闻言,亦面面相觑。周澈轻巧巧地两句话,一句“烧了债券”,一句“不肯收钱”不只是出乎了他们的意料,实如天方夜谭!

    过了好一会儿,文博才问道:“许阳烧了债券,又不肯收钱,澈君怎么说服他的?”

    周澈轻描淡写地说道:“这不是我说服他的功劳,而是许君慕古人之风,追先贤之志,欲以此‘市义’,故主动毁券拒钱。”

    诸人心知必不是这么回事儿,如果真是这样,怎么早不烧债券、晚不拒收钱,偏偏周澈去了,就做出此举,“欲以此‘市义’”呢?但周澈恪守“闲谈莫论他人非”的原则,不肯“占了便宜又卖乖”,无论众人如何追问,只是这一句回答。

    没办法,诸人也只有啧啧称奇了。

    文博最熟悉许阳,最有发言权,说道:“实在没想到,横行乡中的许阳也会有此义举。”

    “君子当颂人之善,隐人之过。诸君,许阳此桩义,实有古风,乡中出此人物也是你我的骄傲,日后应多与乡民讲说,也好敦厚我地风俗。”周澈信守承诺、说到做到,提醒诸人以后要多多宣扬此事。

    韦强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心道:“不管澈君是怎么说服许阳‘市义’的,在说服之后,又大力宣扬他的此举,为其扬名。若这许阳是好名之辈,过些日子,或许就要如姜枫为孝折腰一般,对澈君真正的心折了。”应声接口,说道:“澈君言之甚是,我等正该如此!”

    操练完后,南凌、高佳波、高凯平、文博诸人告辞。周澈为了表示感谢他们刚才准备去许家相助,将他们一直送到官道上,长揖互别。

    文博与南凌等同行了一段路。

    南凌大概是想起了周澈善待姜父的事儿,有感而发地说道:“澈君行事,常出人意料。”

    高佳波说道:“是啊。便以操练而言,用蹴鞠为手段来调动里民的积极性便令人眼前一亮。虽说这和澈君任职禁军有关,但是此等方法在此乡野确实令人耳目一新。”

    文博也很感叹,说道:“不知诸君知否澈君曾去过我家?他与家君的见面并不愉快。可今天澈君待我却与诸君相同,毫无芥蒂。……,他行事是否出人意料,我不敢置评,但心怀宽广却是实实在在的。”

    “澈君去你家的事儿,我等有耳闻。文君,澈君绝非池中之物,尊父的作为有些过分了!”

    世上无有不透风的墙。文倓傲慢不逊,周澈因而拒绝接受他家出粮之事,经由文家的宾客们早就外传。南凌诸人乡间轻侠,消息灵通,早几天前听说了此事。

    到了文家庄外,文博邀请南凌等人进去坐坐,南凌等知道他是客气,见他脸虽带笑,眉眼含忧,晓得他肯定是在为“其父文倓傲慢不逊,得罪了周澈”而发愁,自不肯这时候上门打扰,辞别自去。

    文博目送他们走远,回到庄中。刚进庄门,就问看门人:“家长何在?”

    看门人答道:“后院。”

    文博忧心忡忡,也没闲情洗漱,直奔后院,果然在菜园里找到了其父。

    “阿翁。”

    “……,又看去蹴鞠了?往年这个时候,好歹还练练手搏、射箭,换了现任这位倒好,成天摆弄蹴鞠!我就想不明白了,有什么看头!……,不是交待过你,不许你这些天出门么?”文倓蹲在菜畦边儿检查种子的发芽情况,见文博来到,也不起身,瞥了他一眼,斥责起来。

    文博吩咐侍候在边儿上的奴婢、徒附退下,等只剩下他们父子二人后,撩衣拜倒。

    “无缘无故地下拜作甚?……,你又闯下了什么祸?”

    “孩儿此拜非为自己,而是为阿父,为我家!”

    “什么?”

    “阿父,孩儿今天亲眼见了一件事。”

    “什么事?”

    “亭卒邢刚欠许家钱,被许阳逼债,欲夺其妻。”

    “许阳?”许家远比文家有钱,但文倓瞧不起许阳,鼻子里哼了哼,说道,“许阳出了名的纨绔,招揽亡命、行事浪荡,以此为荣,做出这等欺男霸女的事儿不足为奇。”教训文博,“我早教你少与他来往,多学学你的兄长,勤恳治业,朝出晚归岂不是好!整日与那些人厮混有何好处?还有本亭的那什么大小铁、卫伯文、郑季宪,邻亭的南凌、高佳波、高凯平,都是些什么人?天天拿了钱在他们身上挥霍,乃公的这点家底你以为是天上掉下的来么?”

    文倓一训起儿子来就长篇大论。文博忍着耐心,等他说罢,接着说道:“因为此事,亭部澈君今日上午独去乡亭,见了许阳。”

    文倓停下活儿,把手从泥土中抽出,转脸看文博,问道:“周澈今儿上午去了乡亭,见了许阳?”

    “正是。”

    文倓嘿然,说道:“许阳可不比我。看在姓周的现管着本亭份儿上,我让他三分;而那许阳骄横无礼,连乡佐都敢打,却怎会将他放在眼里?一个小小的外亭亭吏也敢独自登门?……,结果如何?是不是被打了出来?”

    “许阳毁掉债券,并拒收邢刚还钱。”

    “……。”文倓愕然。

    “阿翁,孩儿此拜便是为此!”

    “你想说什么?”

    “适才操练完毕,孩儿与南凌同行,南凌说澈君行事常出人意料。阿翁,孩儿通过这几天的观察,发现本亭的大小铁、郑季宪诸人皆对澈君恭敬有加,又及各里里长亦对澈君赞不绝口。如今,又连外亭的南凌也称赞他,还有那许阳,诚如阿翁所言,一向骄横无礼的人物,与澈君只见了一面,却也竟就折腰。……,澈君不可小觑!”

    “嗯?”

    “孩儿斗胆,窃以为阿父上次做的不对,不该当面折辱于他。”

    文倓没有远见卓识,眼中只有自家的一亩三分地,但这并不代表他就是一个愚昧的人,起码的判断力还是有的。他虽瞧不起许阳浪荡,但却知晓许家在本乡的势力,说道:“许阳毁了债券,不肯收钱?……,此事当真么?不会是你被谁糊弄了吧?”

    “阿翁,孩儿亲眼见澈君归来!”

    “……,我并无折辱周澈!咱们家这点儿米粮钱财来之不易。”

    “固然如此。可阿翁虽无折辱之意,落在澈君的眼中怕有折辱之实。”

    “那你说怎么办?”

    “孩儿以为,当今之计,说什么都没有用,解释更没有用,最好的补救办法就是趁早给澈君多送些米粮过去。”

    “……。也罢,你去取五十石米粮,给他送去。”

    文博哭笑不得,说道:“俺的爹爹啊!事到如今,还只肯出五十石米粮么?”

    “……,你说多少合适?”

    “二百石!”

    “二百石?”只听了一听,文倓就好像被剜了块儿肉似的,倒抽一口冷气,心疼不已,怒道:“春种秋收,一亩地也不过两三石的收成,这还是年景好的时节!二百石?百亩地的收成!你个孽子,有你这么败家的么?”

    “阿翁!”

    “至多百石。”

    无论文博怎么劝说,文倓咬定不松口,最后恼怒起来,骂道:“竖子!你是不是乃公的种?一点儿不像我!百石,只有百石!你再多说,便连这百石也没了!纵然许阳对他低头又怎样?乃公拼着日后被他难为,宁愿日后多出些劳役,多出些算赋,与他翻脸了,又怎样?”

    文博万般无奈,只得不再劝说,抬头看了看天色,将近薄暮,说道:“宜早不宜迟。孩儿这就亲将米粮给澈君送去。”出了菜园,回头看,见文倓兀自气哼哼的,他不觉苦笑。

    从仓中取了粮,堆到几辆牛车上,文博叫了两三个宾客,亲自带队,赶着出了庄门。到了亭舍,周澈正与裴元绍、韦强、邢刚等人围坐在院子枣树下下棋。

    裴元绍看他大车小车的,奇怪问道:“文君,车中何物,来亭舍何为?”

    文博不避诸人,当院拜倒,对周澈说道:“博连日观澈君操练备寇,训练之法实为良策。闻诸里总共只出了数十石米粮,恐不足澈君奖赏里民。家父因令在下取了百石上好精粮,奉给舍中,以供亭部取用。”

    周澈先是莫名其妙,继而约略猜出了文家前倨后恭的缘由,心道:“莫不是因见许阳焚券,所以前来送粮?”将文博扶起,推辞说道,“今日文君主动要去许家助我,我已十分感谢,怎能再收君家米粮?”

    “博虽与君少见,但早慕君之风范。今天君去许家,博鄙陋,不知君能,妄言相助,不及去,君已归来,博实羞惭。请澈君不要再说感谢的话了!澈君操练里民为的是保亭部之安,博家称不上富足,却也稍有余粮,同为本亭人,自该效力。这点心意,万请亭部收下!”

    周澈不满文倓的傲慢,因而第一次不肯收那五十石米粮;眼前文博言辞恳切,如果再不收就不合适了,总得给人家一个改正的机会。何况,文博说的也不错,原先坪北里、安文里凑来的那几十石米粮的确不够眼前所用,他本意再过几天,等到休沐时候,回城中买些来。既然文博这么恳切,那么乐得省些钱财,省些功夫,笑道:“如此,那我便就收下了。”

    见周澈答应收下,文博松了口气,指挥赶车的宾客们动手,把粮食搬下来,与先前剩下的放在一块儿,尽数堆积在后院的一间屋中。

    忙完了,周澈留他吃饭,他怎么肯?婉言谢绝了,一脸轻松地告辞离去。

    韦强笑道:“文家今日送粮,必是因为澈君折服许阳的缘故。”

    庆锋也笑道:“文家的小子向来伶俐,与其父兄不同。今日之事应该是他的主意。”

    听韦强又提起许阳,邢刚“扑通”一声拜倒在地,以头叩地,把地面撞得“咚咚”响,感激涕零地说道:“要非澈君,俺们夫妻必然分离!澈君大恩,刚不知该怎么报答!”

    “你怎么又来了?快起来,快起来!咱们一个亭舍的人,分甚么彼此?我虽助你,实是为我。若被人传出去,你受许家欺凌,我的面子上也不好看!”

    周澈说的是大实话,但邢刚只当他谦虚,两眼一红,泪都流出来了,哽咽说道:“邢刚家贫,只是一个粗人,没有别的可报答澈君恩德,唯此一身而已!从此以后,小人的命就是澈君的了!”这是他第二次说出这样的话。

    周澈亲手把他搀起,给他抹去眼泪,笑道:“好男儿有泪不轻弹,不要再做这样小儿女的姿态了。来,来,接着下棋!”

    周澈心道:“祸之福所依,福之祸所伏。我当初决定为邢刚出头时,不但没想到事情会解决得这么顺利,而且也没想到解决完了,还会有额外的好处。……,此事虽了,只是‘黄氏盗马’到底是真是假?若是真的,该如何处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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