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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里和尚自劝道:“娘子开怀再饮几杯。”那妇人一者有心,二乃酒入情怀,自古道:“酒乱性,色迷人。”那妇人三杯酒落肚,便觉有些朦朦胧胧上来,口里嘈道:“师兄,你只顾央我吃酒做甚么?”和尚扯着口嘻嘻的笑道:“只是敬重娘子。”那妇人道:“我吃不得了。”和尚道:“请娘子去小僧房里看佛牙。”那妇人便道:“我正要看佛牙则个。”这和尚把那妇人一引,引到一处楼上,却是海阇黎的卧房,铺设得十分整齐。那妇人看了,先自五分欢喜,便道:“你端的好个卧房,干干净净。”和尚笑道:“只是少一个娘子。”那妇人也笑道:“你便讨一个不得?”和尚道:“那里得这般施主。”妇人道:“你且教我看佛牙则个。”和尚道:“你叫迎儿下去了,我便取出来。”那妇人道:“迎儿,你且下去看老爷醒也未。”迎儿自下的楼来去看潘公,和尚把楼门关上。那妇人道:“师兄,你关我在这里怎的?”这贼秃淫心荡漾,向前搂住那妇人,说道:“我把娘子十分爱慕,我为你下了两年心路。今日难得娘子到此,这个机会作成小僧则个!”那妇人又道:“我的老公不是好惹的,你却要骗我。倘若他得知,却不饶你。”和尚跪下道:“只是娘子可怜见小僧则个。”那妇人张着手,说道:“和尚家倒会缠人,我老大耳刮子打你。”和尚嘻嘻的笑着说道:“任从娘子打,只怕娘子闪了手。”那妇人淫心也动,便搂起和尚道:“我终不成当真打你。”和尚便抱住这妇人,向床前卸衣解带,共枕欢娱。正是:

    不顾如来法教,难遵佛祖遗言,一个色胆歪斜,管甚丈夫利害;一个淫心荡漾,从他长老埋怨。这个气喘声嘶,却似牛柳影。那个言娇语涩,浑如莺啭花间。一个耳边诉雨意云情,一个枕上说山盟海誓。阇黎房里,翻为快活道场;报恩寺中,真是极乐世界。可惜菩提甘露水,一朝倾在巧云中。

    从古及今,先人留下两句言语,单道这和尚家是铁里蛀虫。凡俗人家岂可惹他。自古说这秃子道:色中饿鬼兽中狨,弄假成真说祖风。此物只宜林下看,岂堪引入画堂中。

    当时两个云雨才罢,那和尚搂住这妇人,说道:“你既有心于我,我身死而无怨。只是今日虽然亏你作成了我,只得一霎时的恩爱快活,不能够终夜欢娱,久后必然害杀小僧。”那妇人便道:“你且不要慌,我已寻思一条计较。我的老公,一个月倒有二十来日当牢上宿,我自买了迎儿,教他每日在后门里伺候。若是夜晚老公不在家时,便掇一个香桌儿出来,烧夜香为号,你便放心入来。若怕五更睡着了,不知省觉,却那里寻得一个报晓的头陀,买他来后门头大敲木鱼,高声叫佛,便好出去。若买得这等一个时,一者得他外面策望,二乃不叫你失了晓。”和尚听了这话大喜道:“妙哉!你只顾如此行,我这里自有个头陀胡道人,我自吩咐他来策望便了。”那妇人道:“我不敢留恋长久,恐这厮们疑忌,我快回去是得,你只不要误约。”那妇人连忙再整云鬟,重匀粉面,开了楼门,便下楼来,教迎儿叫起潘公,慌忙便出僧房来。轿夫吃了酒面,已在寺门前伺候。海阇黎直送那妇人出山门外,那妇人作别了上轿,自和潘公、迎儿归家,不在话下。

    却说这海阇黎自来寻报晓头陀。本房原有个胡道人,今在寺后退居里小庵中过活,诸人都叫他做胡头陀,每日只是起五更来敲木鱼报晓,劝人念佛。天明时收掠斋饭。海和尚唤他来房中,安排三杯好酒相待了他,又取些银子送与胡道。胡道起身说道:“弟子无功,怎敢受禄?日常屡承师父的恩惠。”海阇黎道:“我自看你是个志诚的人。我早晚出些钱,贴买道度牒,剃你为僧。这些银子,权且将去,买些衣服穿着。”原来这海阇黎日常时只是教师哥不时送些午斋与胡道,待节下又带挈他去念经,得些斋衬钱。胡道感恩不浅,寻思道:“他今日又与我银两,必有用我处,何必等他开口?”胡道便道:“师父有事,若用小道处,即当向前。”海阇黎道:“胡道,你既如此好心,有件事不瞒你,所有潘公的女儿要和我来往,约定后门口摆设香桌儿在外时,便是教我来。我也难去那里踅,若得你先去看探有无,我才好去。又要烦你五更起来叫人念佛时,要就来那里后门头看没人,便把木鱼大敲报晓,高声叫佛,我便好出来。”胡道便道:“这个有何难哉!”当时应允了。

    其日先来潘公后门首讨斋饭,只见迎儿出来说道:“你这道人,如何不来前门讨斋饭,却在后门里来?”那胡道便念起佛来。里面这妇人听得了,已自瞧科,便出来后门问道:“你这道人,莫不是五更报晓的头陀?”胡道应道:“小道便是五更报晓的头陀,教人省睡,晚间宜烧些香,教人积福。”那妇人听了大喜,便叫迎儿去楼上取一串铜钱来布施他。这头陀张得迎儿转身,便对那妇人说道:“小道便是海阇黎心腹之人,特地使我先来探路。”那妇人道:“我已知道了。今夜晚间,你可来看,如有香桌儿在外,你可便报与他则个。”胡道把头来点着。迎儿就将铜钱来,与胡道去了。那妇人来到楼上,却把心腹之事对迎儿说了。自古道:“人家女使,谓之奴才。”但得须些小便宜,如何不随顺了,天大之事,也都做了。因此人家妇人女使,可用而不可信,却又少她不得。有诗为证:

    送暖偷寒起祸胎,坏家端的是奴才。请看当日红娘事,却把莺莺哄出来。

    却说杨雄此日正该当牢,未到晚,先来取了铺盖去,自监里上宿。这迎儿得了些小意儿,巴不到晚,自去安排了香桌儿,黄昏时掇在后门外,那妇人却闪在傍边伺候。初更左侧,一个人戴顶头巾,闪将入来,迎儿问道:“是谁?”那人也不答应,便除下头巾,露出光顶来。这妇人在侧边见是海和尚,轻轻地骂一声:“贼秃,倒好见识。”两个厮搂厮抱着上楼去了。迎儿自来掇过了香桌儿,关上了后门,也自去睡了。自古道:“莫说欢娱嫌夜短,只要金鸡报晓迟。”两个正好睡哩,只听得咯咯地木鱼响,高声念佛,和尚和妇人梦中惊觉。海阇黎披衣起来道:“我去也,今晚再相会。”那妇人道:“今后但有香桌儿在后门外,你便不可负约。如无香桌儿在后门,你便切不可来。”和尚下床,依前戴上头巾,迎儿开了后门,放他去了。自此为始,但是杨雄出去当牢上宿,那和尚便来家中。只有这个老儿,未晚先自要睡。迎儿这个丫头,已自做一路了,只要瞒着石秀一个。那妇人淫心起来,那里管顾,这和尚又知了妇人的滋味,两个一似被摄了魂魄的一般。这和尚只待头陀报了,便离寺来。那妇人专得迎儿做脚,放他出入,因此快活偷养和尚戏耍。自此往来,将近一月有余。这和尚也来了十数遍。

    且说这石秀每日收拾了店时,自在坊里歇宿,常有这件事挂心,每日委决不下,却又不曾见这和尚往来。每日五更睡觉,不时跳将起来,料度这件事。只听得报晓头陀直来巷里敲木鱼,高声叫佛。石秀是个乖觉的人,早瞧了八分。冷地里思量道:“这条巷是条死巷,如何有这头陀连日来这里敲木鱼叫佛?事有可疑。”当是十一月中旬之日,五更时分,石秀正睡不着,只听得木鱼敲响,头陀直敲入巷里来,到后门口高声叫道:“普度众生,救苦救难,诸佛菩萨!”石秀听得叫的跷蹊,便跳将起来,去门缝里张时,只见一个人戴顶头巾从黑影里闪将出来,和头陀去了,随后便是迎儿来关门。石秀见了,自说道:“哥哥如此豪杰,却恨讨了这个淫妇,倒被这婆娘瞒过了,做成这等勾当。”巴得天明,把猪出去门前挑了,卖个早市。饭罢,讨了一遭赊钱,日中前后,径到州衙前来寻杨雄。

    却好行至州桥边,正迎见杨雄,杨雄便问道:“兄弟,那里去来?”石秀道:“因讨赊钱,就来寻哥哥。”杨雄道:“我常为官事忙,并不曾和兄弟快活吃三杯,且来这里坐一坐。”杨雄把这石秀引到州桥下一个酒楼上,拣一处僻净阁儿里两个坐下,叫酒保取瓶好酒来,安排盘馔、海鲜、案酒。二人饮过三杯,杨雄见石秀只低了头寻思杨雄是个性急的人,便问道:“兄弟心中有些不乐,莫不家里有甚言语伤触你处?”石秀道:“家中也无有甚话。兄弟感承哥哥把做亲骨肉一般看待,有句话敢说么?”杨雄道:“兄弟何故今日见外?有的话但说不妨。”石秀道:“哥哥每日出来,只顾承当官府,却不知背后之事。这个嫂嫂不是良人,兄弟已看在眼里多遍了,且未敢说。今日见得仔细,忍不住来寻哥哥,直言休怪。”杨雄道:“我自无背后眼,你且说是谁?”石秀道:“前者家里做道场,请那个贼秃海阇黎来,嫂嫂便和他眉来眼去,兄弟都看见。第三日又去寺里还血盆忏愿心,两个都带酒归来。我近日只听得一个头陀直来巷内敲木鱼叫佛,那厮敲得作怪。今日五更被我起来张时,看见果然是这贼秃,戴顶头巾,从家里出去。似这等淫妇,要她何用。”杨雄听了大怒道:“这贱人怎敢如此!”石秀道:“哥哥且息怒。今晚都不要提,只和每日一般。明日只推做上宿,三更后却再来敲门,那厮必然从后门先走,兄弟一把拿来,从哥哥发落。”杨雄道:“兄弟见得是。”石秀又吩咐道:“哥哥今晚且不可胡发说话。”杨雄道:“我明日约你便是。”两个再饮了几杯,算还了酒钱,一同下楼来,出得酒肆,各散了。

    只见四五个虞侯叫杨雄道:“那里不寻节级?知府相公在花园里坐地,教寻节级来和我们使棒,快走,快走。”杨雄便吩咐石秀道:“本官唤我,只得去应答,兄弟,你先回家去。”石秀当下自归家里来,收拾了店面,自去作坊里歇息。

    且说杨雄被知府唤去到后花园中,使了几回棒。知府看了大喜,叫取酒来,一连赏了十大赏钟。杨雄吃了,都各散了,众人又请杨雄去吃酒。至晚,吃得大醉,扶将归去。诗曰:

    曾闻酒色气相连,浪子酣寻花柳眠。只有英雄心里事,醉中触愤不能蠲。

    那妇人见丈夫醉了,谢了众人,却自和迎儿搀上楼梯去,明晃晃地点着灯烛。杨雄坐在床上,迎儿去脱鞋,妇人与他除头巾,解巾帻。杨雄看了那妇人,一时蓦上心来。自古道:“醉是醒时言。”指着那妇人骂道:“你这贱人贼妮子,好歹是我结果了你!”那妇人吃了一惊,不敢回话,且伏侍杨雄睡了。杨雄一头上床睡,一头口里恨恨的骂道:“你这贱人,腌泼妇,那厮敢大虫口里倒涎。我手里不到得轻轻地放了你。”那妇人那里敢喘气,直待杨雄睡着。

    看看到五更。杨雄酒醒了,讨水吃,那妇人便起舀碗水,递与杨雄吃了,桌上残灯尚明。杨雄吃了水,便问道:“大嫂,你夜来不曾脱衣裳睡?”那妇人道:“你吃得烂醉了,只怕你要吐,那里敢脱衣裳,只在脚后倒了一夜。”杨雄道:“我不曾说甚言语?”那妇人道:“你往常酒性好,但吃醉了便睡,我夜来只有些儿放不下。”杨雄又问道:“石秀兄弟这几日不曾和他快活吃得三杯,你家里也自安排些请他。”那妇人也不应,自坐在踏床上,眼泪汪汪,口里叹气。杨雄又说道:“大嫂,我夜来醉了,又不曾恼你,做甚么了烦恼?”那妇人掩着泪眼只不应。杨雄连问了几声,那妇人掩着脸假哭。杨雄就踏床上扯起那妇人在床上,务要问道:“为何烦恼?”那妇人一头哭,一面口里说道:“我爹娘当初把我嫁王押司,只指望一竹竿打到底,谁想半路相抛!今日嫁得你十分豪杰,却又是好汉,谁想你不与我做主!”杨雄道:“又作怪,谁敢欺负你,我不做主?”那妇人道:“我本待不说,却又怕你着他道儿;欲待说来,又怕你忍气。”杨雄听了,便道:“你且说怎么地来。”那妇人道:“我说与你,你不要气苦。自从你认义了这个石秀家来,初时也好,向后看看放出刺来。见你不归时,时常看了我说道:‘哥哥今日又不来,嫂嫂自睡也好冷落。’我只不睬他,不是一日了。这个且休说。昨日早晨,我在厨房洗脖项,这厮从后走出来,看见没人,从背后伸只手来摸我胸前道:‘嫂嫂,你有孕也无?’被我打脱了手。本待要声张起来,又怕邻舍得知笑话,装你的幌子。巴得你归来,却又滥泥也似醉了,又不敢说。我恨不得吃了他,你兀自来问石秀兄弟怎的!”正是:

    淫妇从来多巧言,丈夫耳软易为昏。自今石秀前门出,好放阇黎进后门。

    杨雄听了,心中火起,便骂道:“‘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厮倒来我面前又说海阇黎许多事,说得个没巴鼻。眼见得那厮慌了,便先来说破,使个见识。”口里恨恨地道:“他又不是我亲兄弟,赶了出去便罢。”

    杨雄到天明,下楼来对潘公说道:“宰了的牲口,腌了罢,从今日便休要做买卖。”一霎时,把柜子和肉案都拆了。石秀天明正将了肉出来门前开店,只见肉案并柜子都拆翻了。石秀是个乖觉的人,如何不省得,笑道:“是了。因杨雄醉后出言,走透了消息,倒吃这婆娘使个见识,撺定是反说我无礼。她教丈夫收了肉店,我若便和她分辩,教杨雄出丑。我且退一步了,却别作计较。”石秀便去作坊里收拾了包裹。杨雄怕他羞耻,也自去了。石秀提了包裹,跨了解腕尖刀,来辞潘公道:“小人在宅上打搅了许多时,今日哥哥既是收了铺面,小人告回,账目已自明明白白,并无分文来去。如有毫厘昧心,天诛地灭。”潘公被女婿吩咐了,也不敢留他。有诗为证:

    枕边言易听,背后眼难开。直道驱将去,奸邪漏进来。

    石秀相辞了,却只在近巷内寻个客店安歇,赁了一间房住下。石秀却自寻思道:“杨雄与我结义,我若不明白得此事,枉送了他的性命。他虽一时听信了这妇人说,心中怪我,我也分别不得,务要与他明白了此一事。我如今且去探听他几时当牢上宿,起个四更,便见分晓。”在店里住了两日,却去杨雄门前探听。当晚只见小牢子取了铺盖出去,石秀道:“今晚必然当牢,我且做些工夫看便了。”

    当晚回店里,睡到四更起来,跨了这口防身解腕尖刀,悄悄地开了店门,径踅到杨雄后门头巷内,伏在黑影里张时,却好交五更时候,只见那个头陀挟着木鱼,来巷口探头探脑。石秀一闪,闪在头陀背后,一只手扯住头陀,一只手把刀去脖子上搁着,低声喝道:“你不要挣扎。若高则声,便杀了你。你只好好实说,海和尚叫你来怎地?”那头陀道:“好汉,你饶我便说。”石秀道:“你快说,我不杀你。”头陀道:“海阇黎和潘公女儿有染,每夜来往,教我只看后门头有香桌儿为号,唤他入钹;五更里却教我来敲木鱼叫佛,唤他出钹。”石秀道:“他如今在那里?”头陀道:“他还在他家里睡着。我如今敲得木鱼响,他便出来。”石秀道:“你且借你衣服木鱼与我。”头陀身上剥了衣服,夺了木鱼。头陀把衣服正脱下来,被石秀将刀就颈上一勒,杀倒在地。头陀已死了,石秀却穿上直裰、护膝,一边插了尖刀,把木鱼直敲入巷里来。海阇黎在床上,却好听得木鱼咯咯地响,连忙起来,披衣下楼。迎儿先来开门,和尚随后从后门里闪将出来。石秀兀自把木鱼敲响,那和尚悄悄喝道:“只顾敲做甚么!”石秀也不应他,让他走到巷口,一跤放翻,按住喝道:“不要高则声!高声便杀了你。只等我剥了衣服便罢。”海阇黎知道是石秀,那里敢挣扎则声。被石秀都剥了衣裳,赤条条不著一丝,悄悄去屈膝边拔出刀来,三四刀搠死了。却把刀来放在头陀身边,将了两个衣服,卷做一捆包了,再回客店里,轻轻地开了门进去,悄悄地关上了自去睡,不在话下。

    却说本处城中一个卖糕粥的王公,其日早挑着担糕粥,点着个灯笼,一个小猴子跟着出来赶早市。正来到死尸边时,却被绊一跤,把那老子一担糕粥倾泼在地下。只见小猴子叫道:“苦也!一个和尚醉倒在这里。”老子摸得起来,摸了两手血迹,叫声苦,不知高低。几家邻舍听得,都开了门出来,把火照时,只见遍地都是血粥,两个尸首躺在地上。众邻舍一把拖住老子,要去官司陈告。正是;祸从天降,灾向地生。毕竟王公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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