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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傅卿玉时日无多,江承光特意开恩,令傅北在曲台暂住,以全姐弟之情。此举一出,天下无不称赞皇帝仁厚。而傅北行走在曲台与临华殿之间,不免也有遇见越荷的时候。亲弟弟也没有为皇妃侍疾的道理,日常探望也只能匆匆,因此傅北每每都要询问几句卿玉的身子。越荷一一答了并无不耐,偶尔相遇也渐能寒暄一二句话了。
这一日傅北来到临华殿时,傅卿玉仍是昏睡沉沉。她身子虚弱,醒的时间也少,纵然强硬要求旁人在傅北过来前唤醒自己,越荷也是不敢依的。因此傅北这一日注定又是无功而返。他立在中庭,遥遥一拜后忽而轻声一叹:
“竟不知自己该不该过来了。”
越荷刚从内室出来,见他这般也只说了句:“贵嫔身子撑不住,还望巡抚多多体谅。”
傅北摇头苦笑:“我哪里是为自己白跑一趟?我是想着贵嫔本就够辛苦了,可是——妃嫔见外臣需得仪容整肃,贵嫔与我相见,更衣梳妆,反而是累了她。她的身子……经不得折腾。”
越荷轻声劝道:“巡抚何必自苦。贵嫔的身子她自己也是清楚的,但是……”一个人孤孤单单等死,哪里及得上能见见亲弟呢?“贵嫔见了巡抚,心中欢畅许多,也算是了了她的心愿。”
傅北又何尝不明白这些道理,不过是看着亲姐在盛装下勉力支撑心中难受罢了。他道:“多谢芳容照顾陪伴贵嫔娘娘……娘娘与我夸赞过芳容体贴周到。”
越荷垂下睫毛:“是么?娘娘待人温和宽厚,我自然是该回报一二的。”纵然前世曾因改名之事和傅卿玉有些不悦,但此生她的提携和点醒,越荷还是念在心上的。况且傅卿玉的剔透,从来就不令人讨厌,她道:“贵嫔娘娘为人确是极好的。”
“是,姐姐很好。”傅北的目光也柔和起来,带着淡淡的愧疚和伤感,“其实我与姐姐未曾见过几面,真正要说熟悉起来,还是在这几日。”他不自觉就将“娘娘”说成了“姐姐”,越荷垂首不语,听他道是:“我们虽然相见甚少,却互相知晓在世上还有个亲人。我记得少时曾蒙圣上恩德,正月时由扬威大将军带着入宫拜见。我晓得太后身边有个姑娘是姐姐,但是不能抬头,目光也越不过那道帘子。”
“那一天的宫宴,寻常是不该吃多少的。我心思涣散,多夹了一箸龙须面。我忘了,姐姐却记在心上,她……”傅北几欲说不下去,又想起此话对着越荷将实不妥当,叹道,“我失礼了。”
越荷见气氛有些尴尬,笑笑便略过不谈,又道:“听闻巡抚自小聪慧不凡,没想到也有这样的时候。”然而话刚出口她便意识到不妥。
“聪慧不凡。”傅北淡淡一笑,眉宇间些许苦涩转瞬即逝,“是先帝抬举了。”
“聪慧不凡”的确是先帝对于前朝皇子傅北的评价。
先帝早年忙于征战,竟未添一子,战前的孩子又一一夭折,到最后序齿第一的江承光竟比最大的弟弟都大了十余岁,加之他嫡出的地位,太子之位自然不会旁落。但是越荷却隐约记得,先帝并不喜欢太子江承光。
那不是什么忌讳,更多的反而是恨铁不成钢。先帝将太子带在身边亲自教导,因此对他优柔的性子十分了解。这位长子天资平平,性格又优柔寡断,的确不是为君之料。然而其余皇子尚未长成,现下的年岁也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潜力,因此江承光更像是一个不被君王满意的太子最优项。江承光同样清楚那位果决狠毅的先帝对他并没多少喜爱,因此一心证明自己,一心掩盖自己性子上的软弱一面,做事都刻意学着先帝。即使是现在,他在朝臣面前也极力压制住一切一个合格帝王不该有的情绪与想法,不肯出一点纰漏。他并没有做一个明君的天赋,却一直在强迫自己成为。从这个角度来说,江承光,或许也是可悲的。
但是当时,即使江承光十分努力,先帝依旧对这个太子感到很不满意。那个武将出身的帝王,清楚朝纲动荡的危害。他希望能有另一个优秀的人来给太子形成压力,迫使他更加成熟,同时又不至于威胁太子的地位。其他儿子都太小了,于是,先帝挑中了傅北。这个假如前朝尚在,便会是今时太子的少年。似乎顺理成章一般,先帝大肆夸奖了傅北,称赞他聪慧不凡,并屡屡在江承光面前拿他和傅北比较。先帝想做的不过是逼出儿子的潜力,对于儿子是否因此记恨傅北,来日又会否拿他泄愤毫不在意。
那个时候,李月河还小,自然也不会知道先帝的心思。而江承光对于傅北那种隐晦却又根深蒂固的敌意,却是她在嫁入太子府后才渐渐发觉的。李月河想,江承光真是一个明理良善的人,明明不喜欢傅北哥哥,平日对他却也不曾冷眼刻薄过。她想起很久以前,傅北哥哥第一次被先帝称赞的时候,母亲摸着他的头发,叹息着说了甚么“平安是福”、“藏愚守拙”之类的话,李月河没能听懂,但她知道母亲也心疼傅北哥哥,母亲不会害他,为什么哥哥拒绝了呢?
李月河追了上去,气喘吁吁地把话问了出来。高了她一个头的傅北屈下身来,摸着她柔软光滑的乌发笑了,他说:“月儿,伯母说的话我都明白。可是人总得留点什么在世上吧?这份赞誉,我还担得起,来日也必不会后悔。”
李月河没听懂,只追问道:“哥哥要留下什么?那哥哥要留什么给我?”
傅北失笑,隔日就打发人送了她一把精巧的白玉缠银鹰首匕首。那是前朝的宝物,共有两柄。陈帝曾经将其中一把赐给将军越威。但是李月河不清楚这个,她只是见那匕首好看又锐利,于是便欢喜地带上了。后来李月河常年插于靴中不离身的匕首,也就是这一把了。想到这里,越荷不由有了感慨之意。
温文如傅北,任谁见了都要赞一句“好一个文雅公子”。但他外表是儒的温润,内里却是道的疏狂。他相信自己的意志,选择自己的人生。先帝的目的他怎会不知,可是比起装傻做痴,成为江氏展示仁德的工具,莫如随着自己的心意过一年算一年。他也会谨慎筹谋步步小心,却不是为了生存而是为了活着。他何其有幸,因为先帝刺激自己儿子的心思,竟得了那么多的大儒教诲,接触到各种精微高妙的辞章。他又何其不幸,聆听过圣言的心蠢蠢欲动,不愿放弃慧根成为庸碌蠢人,他聪颖的天资难道只能用来保护自己?于是终于顺着心意走了下去,其间虽有牺牲的成全,终究在他还是值得的。
“不提这个。”傅北笑一笑,又起了个话头道,“恕我冒昧,只是那日围场行猎时,芳容飞马救人……小可有幸目睹。芳容马上姿容与小可一位故人甚是相似。”他道,望着越荷微笑,“不知芳容是与何人学的骑马?”
越荷心中微微叹一声,傅北尚且记得她马上的模样,而那个亲自教她骑马的人呢?念头不过一转,她含笑摇头:“没学多久,圣上教的罢了。”
傅北沉默一瞬,哑声道:“不像。”
“什么?”越荷没反应过来。
“我是说,不像。”傅北道,他叹了口气,“之前林子里偶遇过一次,那时候芳容骑马的样子虽与我那位故人相似,到底也是寻常的骑马办法。我指的是……”他微微一顿,“芳容策马去追金婉媛时。”
越荷讶异看他,心中隐有所悟。果然傅北接着说道:
“逃命练出的马术,和逸乐下的马术是不同的。我那位故人……后来寻常骑马与旁人无异,但一次受惊策马狂奔,却还是当时逃命的样子。寻常人不会那样骑马,那种样子,我太熟悉了。”
越荷一时无言,未想到他敏锐至此。“越荷”的确没经过什么颠簸逃命,也没学过骑马,能会那种在长时间奔跑中的驱策马儿的方法,着实蹊跷。何况越荷清楚,即是说是旁人教的,也解释不通。因为那种逃命中的骑马,是刻在灵魂深处的深深恐惧压迫着前行的。这才是两种骑马方式最本质的区别。
她低头想了片刻,才醒悟过来自己并无义务要向傅北解释。越荷方要开口,傅北已道:“不必答了,是小可逾礼——还请芳容悉数告知慧贵嫔的情况。”
越荷松一口气,道:“巡抚不必放在心上——只是有些事还是忘掉的好。”婚约的事,由不得她不放在心上。她是意有所指的,话完了又道:“慧贵嫔昨日哺食用了小半碗碧梗粥……”
傅北答应一声“自当如此”。他听她讲着姐姐的情况,眉头时而舒展时而皱紧,心底也越发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