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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漫云阁中上上下下的人都被大公子高澄又一次惊着了。当然,作为大丞相府的奴婢,他们也并不是第一次知道大公子的脾性。只是最近几个月来日夜读书变得儒雅知礼的大公子似乎已经把过去那个顽劣世子的形象给掩盖了。

    自然有人把大公子一身湿透,并且抱着一个极美丽的紫衣女郎进了天一阁的事立刻回禀给了夫人冯翊公主元仲华。但是禀报的人也好,还是大公子夫妇的心腹婢女阿娈也好,都没想到一向爱使小性儿专和大公子别别扭扭的夫人元仲华听了禀报却只是微微一笑,吩咐别怠慢了客人,其余就都不闻不问了。府里人都暗自叹道,看来公主如今已经是长大成人,改了脾气。

    紫衣女郎任凭高澄抱着她进了漫云阁。她一早就听说过这座行馆别致不俗,此时见到疏朗有致或隐或显的一座座亭、台、轩、馆从山脚沿山势直到山顶,也不由得在心里惊叹真是如入妙境。

    感觉大公子行动矫健,抱着她又稳又迅疾地登山而上。心里忽然有一种很踏实的安全感,这种感觉又一次让她怦然心动。而她对他的第一次怦然心动就是刚才在湖边一眼看到他衣履平常、头发披散,却美丽得倾国倾城出现在她身后的时候。一种幸福感油然而生,觉得他虽然看起来通身邪气和不羁,但实际却温柔、体贴。她心里的抗拒以及被他作弄的怒气也全都在此时化为乌有了。

    走到天一阁门口时,高澄身后已经跟了一大群的奴婢。高澄视而不见地只管抱着紫衣女郎停在天一阁门口。还没等身后的奴婢们上来开门,高澄已经抬腿一脚踹开了门,然后大模大样地抱着紫衣女郎进了他的书斋。

    门外的奴婢们面面相觑。因为谁都知道,大公子的书斋里面极小,已经进去两个人,再也容不下第三个人了。若是都挤在一起,还如何谈得上服侍?怕是连转个身都是极困难的事。而这时,门已经关上了。

    高澄把紫衣女郎放在自己的床榻上,他极随意地在榻边坐下来。两个人谁都没说话,折腾了一路,这时候才安定下来。一下子无所适从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紫衣女郎禁不住高澄那双夺人魂魄的美丽眼睛那么直接地盯着她看,垂下眼帘不敢再看他了。这个人让她太无可奈何,可是就从认识他到现在已经开始让她不能自已。

    “上党太守李希宗是汝父?”高澄问道。他现在用不着也不想再装糊涂,显然他对她的父亲并不陌生。“赵郡李氏也是诗礼大族,门阀甚高,你倒如此顽皮,真不像是读书人家的女公子。”他的语气像是在半开玩笑,又分明把她当成了一个小女孩,而他自己所显示出来的却是与年龄不相衬的成熟。

    紫衣女郎慢慢抬起头来,正看到高澄唇边微笑地看着她,顿时心跳加快又重如击鼓,自己都觉得脸上烧得厉害。那一双美丽的绿眼睛真是可以看到人心里去了。

    高澄极随意地伸手摸到了距离他的手并不远的她的那条受伤的小腿上,一边动手把她的衣裳卷起来。这才不再直直地盯着她看,低头看她腿上伤势,自语道,“皮肉小伤,倒不要紧。”

    紫衣女郎被他摸到腿上肌肤,下意识地往边上一躲。高澄却仿佛早已经猜到了她的心思一般扶住了她的小腿,既不轻也不重,既不会让她痛又不会让她逃开。“你究竟叫什么名字?”他再一次提出了这个问题。

    紫衣女郎又垂下眼帘,不再看他。口里慢慢地说出两个字,“月光”。声音极轻。

    “月光?”高澄如获至宝般口里轻轻吟诵。他伸出手来轻轻抚摸她的面颊,轻轻拨弄她的头发,低语道,“你只管在这儿住下,这是我的书斋,等一会儿……”他的话还没说完,外面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郎主……”是阿娈。

    高澄站起来,一转身伸手打开门。月光还没从刚才的情境里醒过来,这时忽觉亮光照进来,她半躺着的床榻距离书斋的大门居然这么近。隐约已经感觉到几步之外的门口立着一个身材颀长的女子,正含笑打量着她。月光生性再顽皮也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只能有意无意地回避。

    “夫人听说来了贵客,此时不便相见,特意让奴婢来看看郎主有什么使唤处,别怠慢了客人。”阿娈笑容满面地回禀高澄。

    “殿下怎么了?早上还好好儿的,是因为……”高澄追问道,显然甚是关切。他欲言又止,应该是顾忌到了什么。

    里面床榻上的月光把高澄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好奇他竟也有这么牵心扯肺的人,不见他再有半分顽笑。自己心里却升起一丝淡淡的失落。

    “夫人就怕郎主牵念,吩咐奴婢传话给郎主,让郎主切莫挂心。”阿娈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收了笑正色道,“刚听外面进来的家奴说,有个白面书生想向郎主求教楚辞,正在向崔侍郎和崔先生央告想求见郎主呢。奴婢怕外面的家奴进来不方便,便来回禀郎主,郎主见不见这人呢?”

    高澄却没回答阿娈。回身看了一眼床榻上的月光,她的面颊侧向一边,但微动的眉梢显然是把刚才他们在外面说的话都听进去了,并且正关注此刻他和阿娈的意向。高澄立刻又转过身来向阿娈吩咐道,“这是上党太守李希宗的女公子,要在这里住几日,你自去遣人服侍,一应安排妥帖了再去回禀给殿下。告诉殿下,我晚上过去。”

    月光暗中里听到,心里好奇。一会儿夫人,一会儿殿下,显然高澄甚是将她放在心上,想必是一位宗室的公主。又胡思乱想着,只怕这位大公子也是因为种种缘故要和帝室连姻才求娶了这位公主吧?只不知她品貌如何。

    谁知道外面阿娈却笑道,“郎主的心思,殿下果然都猜到了。殿下说怎么样待客只要郎主愿意,她并无碍,不必回禀。郎主事务繁多,不好分心,晚上也不必一定过去。”

    这话在月光听来觉得好奇怪,以她置身局外的角度,觉得像是一种故意治气的欲迎还拒。可偏偏她又听到那婢女说这话时带着一种逾越了身份的顽皮,似乎是替她的夫人在和郎主玩笑。

    原以为高澄会心有不悦,谁知道高澄不但没生气,也没再多问什么,只是微微一笑便走了。

    以高澄的绝顶聪明,其实一听阿娈的回禀就猜出来了。虽然他已经两次或明或暗地拒绝了见杨愔,但是此时此刻的大好心情就忽然让他有了兴致要见一见这个人。他心里也完全明白,杨愔并不是阿娈口中形容的那种浅江薄无知的白面书生辈。

    崔季舒毕竟与杨愔同朝为官,而且他心里究竟还是看不明白大公子高澄对这个刚刚升任的杨长史是什么态度,所以他作为这行馆中不那么明正言顺的半个主人,也只能对杨愔客套、含糊地应付。两个人都各自顾左右而言它地笑语。

    “郎主来了。”忽然站在崔季舒和杨愔旁边一直看热闹的崔暹平平淡淡地来了一句。就这一句就把那两个人的假客套给止住了。

    杨愔抬头便看到高澄正从后面缓缓的山坡上下来,分花拂柳地向这边走过来。他并不是头一次见到高澄,但是看到他这么头发披散、衣衫不整的样子还是心里震了震。高澄还是那一身落入湖水中曾经湿透了的袴褶,只是现在又捂干了,所以难免在半新半旧的成色上又添了皱巴巴的痕迹。披散的一头乌亮的头发也是湿了又干,却顺滑如丝缎。杨愔早知道他特立独行、以己为尊,倒也不十分觉得奇怪。

    难得崔暹靠近了叔父低语道,“难为叔父刚才拦着。其实郎主心里从来没犹豫过,必定是要见此人的,只是早晚而已。”

    高澄走近的时候,杨愔已经迎上去,待相距十数步之近,拱手一礼,唇边微微含笑唤道,“大公子。”

    高澄站定了,盯着杨愔。他心里倒闲在地想,阿娈说的也没错,此时看杨愔其实还真是个面白有须的书生相貌。杨愔论年龄大概和崔季舒差不多,只是崔季舒貌不符实地总免不了显得俗气。而杨愔则白衣飘飘,面目清秀气质儒雅,这让他整个人的风姿便如玉树临风一般。

    杨愔特唤“大公子”不称高澄官位,既不失恭敬,又不拘朝堂礼数,倒像是寻常朋友。拱手为礼似乎又暗示了他甘心臣服,以表明心迹。没等高澄说话,杨愔又笑道,“大公子不必疑虑,愚兄今日之来既没有身披香草,也没有腰佩秋兰。愚兄本不是高洁之人,更不是来和大公子讨教楚辞的,只想论及一番父子、兄弟之情以博友人一笑。”

    杨愔这话一出口,别说崔季舒,连一向稳重的崔暹都咋舌了。崔季舒更是忿忿。他和高澄实则多年挚友,但也不曾这么大的口气敢以兄居之。何况论起他的出身也并不是完全没资格。

    高澄实则深敬读书人,如今连他自己也勉强算得上是个读书人了。与他半师半友的崔暹,在行馆中人人尊称为“先生”,自然是因为高澄自己就敬重他,但崔暹算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也没有和高澄说话这么随便过。

    父子,兄弟,在腾龙山漫云阁的行馆中,在大公子而不是世子的高澄心里,是敏感的词。而且恐怕不只在晋阳,也不只在高澄心中是这样的。

    “遵彦兄,你真是有意思。”就在崔季舒心里隐隐担心的时候,高澄已经大笑起来。高澄顺水推舟的称呼倒好像一下子拉近了他和杨愔之间的关系,并且把两次拒见的不和谐也不落痕迹地掩盖了过去。而这个距离虽然拉近了,却又被他控制在一个并没有太近的尺度上,可以说在此时此刻,这个距离恰到好处。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叔正吩咐人上茶,季伦你过来。”高澄一边说一边已经自顾自地向荫荫古木丛中的一条小路上走去。走了几步才像是刚想起来什么似的,回头笑道,“遵彦兄,这边请。”

    已经被崔暹请过来的杨愔笑了笑跟上来。

    崔季舒看着三个人的背影在树丛中消失不见了才按高澄的吩咐去命人上茶。

    深秋的太阳落山比起夏日来早了很多。天色渐暗的时候在古木遮天蔽日的半山坡处那一座轩馆里已经昏昏如夜。奴婢们穿梭往来灯燃了各处灯烛,室内一下子便豁然大亮起来。

    这座轩馆的名字叫“松友轩”,就在整个漫云阁行馆入门往里走不远。这里是一大片年份极高的古木林,顺着小路走入树丛中,顺势略微往山坡上走不多远就能看到,平时极是幽静。松友轩这名字听起来既应情又应景。

    奴婢们都退出之后,崔季舒没用高澄吩咐便自己去门口检点了一番又回来坐下。松友轩本身就相对低矮,不是那种轩敞阔朗的屋舍,可能是因为建在山坡上的缘故,迫于形势而已。

    这屋子里没有放置胡床一类,大家都席地而坐。杨愔看看面前小几上除了鲜羊奶酥,还有热气缭绕的一杯茶。灯光下看茶汤清澈碧绿中还透着春天里刚刚生长出来的柳芽的嫩黄色。杨愔颇好这一口,是此中高手,一眼就看出来不同,心里也能猜个大概。

    坐在杨愔对面的高澄先托起青瓷茶盅,同时示意杨愔也试试看,然后便只管自己啜饮起来。高澄出身世代北人,但杨愔看他饮起这南人的心头所好来倒也颇懂得品味。

    杨愔略一饮便放下茶盅,只是用修长的手指慢慢抚摸细腻如玉的瓷质。

    “怎么,杨长史有心事?”高澄开门见山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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