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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往南边走, 空气中的湿度也就越大。朱轩媖一直在京里呆着, 从来没出过远门,这一下就有些不大适应,甚至有些难以呼吸的感觉。
徐光启很是担心, “要不要紧?若是吃不消, 我叫史宾先走。”
朱轩媖摇摇头, “不了, 正事要紧。”她透过换成轻纱的帘子往外头看,“奴家且忍得了。”索性这一路上没什么水土不服之症, 只是觉得难受罢了, 倒也不是完全不能忍。
“若有什么地方觉着不对,一定要赶紧说出来。”徐光启皱眉, 先前朱轩媖坐月子的时候, 就心里记挂着妹妹的婚事。月子还没坐完,就开始下地操心了。偏又天气不好, 叫吹了风, 现在便是天热膝头也发凉。
徐光启不怎么通医理,只道听途说女子没做好月子,就得再重新做一回。可生产乃是鬼门关前走一遭的事,他又舍不得朱轩媖再吃那怀孕生子之苦。眼下却是没什么法子了,只得这么忍着。
史宾是个心细之人,早就发现朱轩媖身子有些不舒服。虽然心里焦急,想要尽早回到漳州,好打听林海萍的消息, 但也不忍这位前公主辛苦,所以特特延长了路程。
朱轩媖哪里会没感觉,只私下对徐光启道:“这史公公倒是个贴心人,难怪母后一直对他信赖有加。”
徐光启点头,“是个不错的。”又道,“这些事你就别担心了,外头尽有我看着呢。你就顾着自己歇息便好。”为了能让朱轩媖省些心力,这几日徐光启都自己领着女儿去别的马车,省的朱轩媖被孩子吵到。
孙元化在嘉兴的时候,就与先生一家分道扬镳。不过也没在家里头待多久,他在京里无家人看着,早就野惯了。现在一回了家,还没腻几日,家里头就催着他赶紧娶妻,或是谋一官职,早早地稳定下来。他不耐烦听这些,又不好顶撞长辈,连夜收拾了东西就赶上了徐光启他们。
“我还当你在家里要住上好些日子呢。”徐光启笑道,“是叫你父亲烦着了吧?”
孙元化抱怨道:“可不是,爹娘一起来,午前刚上书房听训,午后就叫娘找去后院,一溜儿的表姐妹排开了,说是要叫我认认人。都用帕子、扇子遮着脸呢,我能认得出来?不就是想叫我挑个可意的媳妇,好亲上做亲嘛。”
他小心翼翼地斜睨了哄女儿的徐光启,“家里头的姐姐妹妹,便是娶了,也不是个贤内助的份。若真要学生挑啊……”他眼睛不住地往徐佑珠身上瞟,后头的话却是怎么都不敢说。
徐光启二话不说,就一个巴掌呼到人后脑勺。“你师妹才多大,这就惦记上了。”
孙元化不敢揉脑袋,只喏喏道:“这不就是因为师妹好,怕往后争不过人嘛。早些儿定下来,省的回头别人同我抢。”
徐光启“哼哼”冷笑了几声,“得亏你师娘不在,要不然呐,仔细你身上的皮。她在家里头,可是这个。”徐光启竖起大拇指,“我也得听她的。”
“所以才没敢在师娘面前说不是。”孙元化小声嘟囔了一句,又轻了轻嗓子,“先生就看着呗,若是有更好的,我自然让贤。若没有——要不就……”
徐光启一眼瞪过去,“就什么就,还未功成名就呢,就想着娶妻。你先给我立了业再说。”
“哎——”孙元化端正坐好了,“学生听训了。”
徐光启冷眼看他,“德性!”又叮嘱,“别叫你师娘知道了啊。她可舍不得呢。”
“这个自然。”孙元化嘴上应着,两只眼睛不断去瞟徐佑珠。
徐佑珠发现有人在看自己,回过头去冲他嫣然一笑,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扭过脸去哄妹妹。
徐光启侧了身子,把学生的视线给挡住了。“昨日叫你看的《武经总要》可看过了?”
“看过了。”孙元化道,“不过还未背下来就是。里头有一些,还是不大懂,需得先生指点。”
徐光启点头,叹道:“这就是为何我执意让你随我去漳州的缘故。有些东西,不亲身摸了、看了,终其一生周旋于书本之中,也无大用。”
“是。”孙元化对于即将抵达的漳州有些小期待。都说福建人杰地灵,出过好些名臣,当今的叶阁老就是福建福清人。听说漳州近年来还出了一位小神童,自己虽然学问不精,但也想拜会一番,听其高见。
徐光启又道:“近来我预备编撰一书,你到时候帮着瞧瞧。”
孙元化忙问:“可曾有书名了?”
“唔,还未定。”徐光启的目光远眺着外面,“漳州是沿海之地,当地百姓多为海寇侵扰。我欲走遍当地,察看兵防要务,还有火器制备,届时效仿武毅公写些关于兵事和火器的书。”
又有些怅然地道:“可惜此书恐怕就是写成了,也不能刊印。”
孙元化默然。不为官,的确难以出售此类书籍。没有翰林院的编撰刊印,这等涉及军机要务之书,哪里能于书肆贩卖,别叫人抓起来就不错了。他有心想劝,却又不知从何劝起。
这就是本朝的律法和风气,只凭一人之力,难以改变。
徐光启深吸一口气,“能不能刊印,且为后事,之后再提也罢。当今先得成书了再说。”他心里打着小九九,就是回头将此书托付给了义学馆的朱载堉,在馆内私印了传授给学子,也是好的。
到了漳州,朱轩媖只觉得身上好似被一层水汽给覆着,身上的衣服虽已是轻薄不过,还是难抵这海风水汽,只觉得身上的汗和水汽混在了一起,粘腻得难受。
“福建便是这样的,等习惯了就好。”史宾到了漳州,也换上了一身轻薄衣服,还贴上了假须,叫人看着有些不习惯。他笑道:“不过掩人耳目罢了,熟悉的,都知道。只有些时候,百姓不曾受到教化,见着太监就不喜。”
朱轩媖点头,知道这是因这几年的税监刻薄才引起的民愤,心里不满极了。也亏父皇悬崖勒马,罢了税监,否则还不知道会引起多少乱事。
因研制火器的地方出了点小问题,史宾在给徐光启等人置办了宅子后,就先去处理此事。徐光启正好趁此机会,领着朱轩媖四处逛逛。他看着孙元化,捻须道:“你就在家中好生看书。”又看了看自己的两个女儿,“看好了两个师妹,莫要出岔子。”
“学生知道了。”孙元化嬉皮笑脸地冲一直默不作声的张焘努嘴,“这不有人盯着嘛,先生只管放心便是。”
张焘是个闷葫芦的性子,这次得了自家先生的允,可以随着徐光启一起前往漳州,心里高兴,面上却不显。他朝徐光启一拜,“学生自当守诺。”
徐光启点点头,挥别了两个女儿,带着朱轩媖就出了门。“听说平和县灵通山附近有一处学院,授学的乃是当地颇有名气的小神童。我想去看看,正好媖儿可以游山。”
朱轩媖听说要去山上,便将备下的厚衣服都带了出来。“夫君只管做自己的事便好,奴家自有得乐之处。”
出了城,朱轩媖就开始浑身发痒,徐光启撸了她的袖子去看,见是蚊虫叮咬之故,赶忙在马车里熏起了艾草。偏艾草烟大,熏得朱轩媖眼睛通红,不住打喷嚏,身上又痒得很,义学馆买的那些药膏涂了也作用不大。
幸而平和县并不远,徐光启下了车就四处打听,总算是买得了当地人常用的药膏来。“听说是漳州的名产。”徐光启仔细地给朱轩媖涂上,生怕蚊虫再叮上,连没咬的地方也涂了,一盒药膏很快就见了底。
这药并不算很便宜,但的确好用,涂了没多少功夫就舒服了。朱轩媖忙问:“这是何物?竟比李建元开的还好用。”
“说是叫片仔癀。”徐光启将药膏合上,里头还有一点点,舍不得丢。“回头我再去多买些备上,叫珠儿和钰儿也用这个。她们年纪小,更招蚊虫。”又心疼朱轩媖身上被叮咬得没块好皮肤,“倒是叫你受苦了。”
朱轩媖咀嚼着“片仔癀”三字,不由笑道:“倒是没听过。似乎同当地的方言有些像?”到了漳州后,这里的人大都不说官话,可叫她吃足了苦头,就连买个东西都得请了徐光启用蹩脚的当地方言去。
“既然要在此处落脚,奴家且得学着些。总不好事事都烦着夫君。”朱轩媖心里划拉着带来的银钱,盘算是不是寻个当地的妇人来做活。、
说话间,就到了灵通山脚下。此处人并不多,不过炊烟之中却是传来了郎朗的读书声。
徐光启眯眼,想来这就是那位小神童正授学。他下车去安排晚上的落脚处,留了朱轩媖在车上。朱轩媖也不空坐着,将带来的帷帽翻出来,预备等会儿下车带上。
歇脚的地方且不算难找,徐光启寻了一处看上去还不错的农户,给足了银钱,便定了是这家。
读书声已经停了,学童们不多会儿就冲了出来。朱轩媖撩起帘子的一个角,看着学童们抱着书纷纷回家,不觉想起了被留在京中的徐骥和徐骏。
也不知道这俩孩子在义学馆怎么样了,一直都在家里头的,头一回没长辈们看着,会不会心给玩野了。
“媖儿,下来吧。”徐光启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朱轩媖赶紧戴上帷帽,扶着车厢下来。
一个面容俊朗的青年也正好自学堂出来,和徐光启夫妇打了个照面。他打量了下徐光启的打扮,是个读书人的模样,便噙着笑道:“两位似乎是外乡人?”这穿着打扮可不像是漳州本地的读书人。
“是,我与内子前几日刚到的漳州。听说灵通山风景优美,特来游山。”徐光启不是特别确定眼前这人是不是那位所谓的小神童,虽说样貌并不差,可看起来总归有些普通。
青年拱手,“某姓黄,名道周,字幼玄。现居灵通山上,二位若是明日早起上山,不妨来寒舍饮一杯苦荼。”
“徐子先。”徐光启报了名讳,又替行礼的朱轩媖介绍,“这是内子。”
黄道周眼睛一亮,“阁下乃是徐光启?”又朝戴着帷帽看不清面容的朱轩媖看去,心下沉吟,听说上海的徐光启娶的乃是天家女,不知可是这位。
“那就明日山上见了。”夜里风大,徐光启唯恐朱轩媖又叫风吹得头疼,想赶紧让她休息。
黄道周忙道一声,“好。”目送了徐光启离开,略站了一会儿,就向山上回去。
漳州人嗜茶,几乎家家户户都多少备着茶叶。朱轩媖在京中时,也有饮茶的习惯,但到了这里却是有几分不习惯了。
盖因京中之茶,多安徽产的,茶叶小而嫩,以清明之前所采摘的嫩叶为上佳之品。郑梦境怕朱轩媖除籍后喝不到好的茶,回回底下进贡了新茶,都要留出一些叫人给她送去。
而漳州茶,则是叶子偏大,有些如孩童手掌那般。福建武夷山也岁岁有贡茶入京,不过朱轩媖在京中就不爱喝。到了这地界,却是不爱也得爱了。
一杯茶下去,茶汤中带着的火气就在喉咙里盘旋着,过了好一会儿才散去。
农户笑道:“叫夫人见谅,这非是什么好茶,乃是自家种自家炒的茶。夫人且喝个野趣。”又颇有些自豪地道,“制茶之法还是从福鼎、福清一带传来的,自宋时就有的。别的地儿,就是想喝也买不着。”
朱轩媖笑着谢过,手里剩下的那半杯茶却怎么都喝不下去了。香倒是香,可不合口味。她看着关门的徐光启,笑道:“看来大明朝地大物博,奴家知道的甚少。从未喝过这般的茶。”
徐光启知道她有些格格不入,“往后还得习惯起来才是,习惯了才不致让自己难受。”坐在她身边,撸起袖子去看那些被叮咬过的地方,“不痒了吧?”
“不痒了。”朱轩媖摇头,“回头路上多买些,好生备着。”又道,“此物甚妙,就是拿去宫里也是行的。”
徐光启点头,“当地多蚊虫,想来是百姓捣鼓出来的。果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晚上,朱轩媖略用了些,就吃不下了。漳州和京师的口味相差甚远,她实是不习惯。倒是农户见她胃口不开,特地送来了一碗名为“土笋冻”的东西,凉爽可口,很是得她喜欢,吃了个精光还嫌不够,又缠着徐光启跟人家要一碗来。
徐光启怕此物寒凉伤身,不许她多用,只道明日再吃。朱轩媖拗不过他,只得允了,嘴里却还回味着土笋冻的鲜香,想着回去后要学着做这道菜。
漳州虽对自己而言,多有不惯之处,可也有别开生面的地方。朱轩媖在榻上翻了个身,支起身子去看熟睡的徐光启。
身上盖的,底下铺的,都是家中睡惯了的。徐光启怕朱轩媖出门认床,也怕穷乡僻壤没什么好东西,特特带上的。只是朱轩媖还是睡不着,眼前的男子叫月色笼罩着,迷了自己的心眼,连周公也无意来打搅。
想起第二日还得早起上山,朱轩媖打了个哈欠,挨着徐光启睡下。
灵通山附近游乐几日,徐光启就与一见如故的黄道周分别。黄道周听说他是来漳州研制火器的,便提出日后得闲了过去看。徐光启哪里有不答应的,巴不得这个名不虚传的小神童过去给自己学生好好上课。
两下一对比,孙元化那小子还真是比不上人家。
徐光启心里哼哼,带着朱轩媖回了漳州城。一到家里头,两个女儿就含着一泡泪缠在他们身上。朱轩媖闲了几日,孩子不在跟前还好,到了跟前又责怪自己怎么舍得丢了她们独自快活,当下又亲又抱,哄得女儿们高兴。
又过了几日,史宾料理完了事儿,就过来接徐光启他们过去看地方。整整一日,家里头都没有男子在,也没有个说话的对象,朱轩媖枯坐家中,伴着两个女儿,虽然不觉无聊,可也有些索然无味。
到了夜里,徐光启他们才回来,几个人脸上都兴奋不已。
孙元化头一个道,两只手比划着,“得亏史公公寻的地方,老大老大,还远着民居,不叫火药的响声扰民。我看是妥当。”
“人家办事靠谱,自然妥当。”徐光启怼了一句学生,又对朱轩媖道,“虽然地方有了,不过还少了许多物什。明日我就领着初阳他们去采办。这次是民资筹办的,不能同朝廷比,得尽量给人家省着钱。”
若是前面尽着好的买,后头没了银钱,人又见不到个结果来,哪里还会再愿意投钱下去。
徐光启心里念着,有些必要的那是没法子,不过余的,也并非不能汰换些价廉物美之物。先尽量省着。
朱轩媖不懂这些,只听这徐光启说。
“不过……”徐光启略一犹豫,“漳州地方还是小了些,很多东西且买不到。恐怕你得独个儿在家里待些日子了。”又道,“我已同史公公说了,回头他会选几个当地妇人过来,你挑着人,看哪个好就留下用。”
朱轩媖点头,“哎。”
事不宜迟,徐光启当夜就同两个学生讨论了要置办那些物什,又粗略算了需要花费的银两。第二日就收拾了包袱,领着人离开了。
朱轩媖在家中半晌,料理了家事,无人帮衬确是辛苦些。午后哄着女儿睡下,正想趁着机会眯一会儿,史宾却又领着人来了。
统共三个妇人,都收拾得利落干净。
史宾道:“夫人看着,若是挑不好,都留下也无妨。”
朱轩媖连连摆手,“一个就够了。”家里的钱哪里能用得起三个。
“无事。”史宾笑道,“这钱,我已是给了。”他朝那三名妇人点头。妇人拘谨地行了礼,“确是已经给了,签的契也是在这位大人手里。”
朱轩媖红着脸,“那、那……”
“都留下吧。”史宾替不好意思的朱轩媖把话说完,“如何安排,全看夫人的意思。”又向朱轩媖行礼,“商会还有事儿,先告辞了。”
朱轩媖起身相送,“慢走。”
又过了些日子,徐光启还未回来,朱轩媖却是拘在家里头有些闷了。自出嫁后,徐光启常常带她出去散心。现下见不到人,说不着话,心里惦念着外出未归的人。天气闷热,一时便有些心燥。
家事都由那三个妇人料理了,她们带孩子也是一把好手,处处妥当体贴。有些事,朱轩媖自己还没想到呢,她们就给做了。
朱轩媖一旁看着,心道史宾的确是个好手,眼光毒辣精准。怪道能在漳州行海事,做得风生水起。刚到漳州的时候,她就见不少商贾都上门来找史宾,想给他接风洗尘。只史宾都推拒了,先安排了他们一行人。
“夫人这几日可是在家中烦闷了?”史宾今日恰好得了闲,“不若我领着夫人在漳州城里头看看。”
带着徐佑珠和徐佑钰的妇人笑道:“夫人便去吧,家里头有我们呢。”说罢又哄着徐佑珠,“叫夫人出门去给小姐买糖吃。”
徐佑珠笑眯了眼,冲母亲点点头,“娘快去,我要吃糖。”
朱轩媖迭声应了,理了理头发,“我去穿件外袍。”过一会,就戴着帷帽出来了,“有劳了。”
史宾笑了笑,领着朱轩媖出了门。
“夫人可有想去的地方?”史宾配合着朱轩媖的小脚,慢悠悠地走着,“酒肆茶坊,怕是不大好去。首饰铺子同脂粉铺子,可有中意的?”
朱轩媖拉着被风吹起的帷帽纱帐,抿了下嘴,“我想去瞧瞧织坊。”
“织坊?”史宾有些诧异地转身。
朱轩媖点头,“嗯,我看此处盛产漳绒和漳缎,同江南织造局送去宫的有些不同。”
史宾道:“那就去我常去的那家织坊吧,都是女子,并无男子织工。天热,夫人戴着帷帽也闷。去了那处却是可以摘了凉快凉快。”
朱轩媖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走了好一会儿,腿脚都发酸了,总算听史宾说了一声“到地方了”。
只站在外面,里头的机杼声就响得厉害。朱轩媖小心翼翼地摘了帷帽,探头从窗子外里头看。
“这里……就是了?”
史宾点头,同屋外的妇人打了个招呼,就领着朱轩媖进去。“江南织造局的织工多是男子,但男子总归不比女子细心。这里的布匹是漳州当地最好的。”他凑近朱轩媖,让后者有些不舒服,“倭国最喜欢买这家的漳绒了。”
朱轩媖瞪大了眼睛,捂住嘴,压低了声音,“不是说不许同倭国做营生的吗?怎么……”
史宾笑了笑,“想要给圣上赚银子,哪里那么容易的事。商贾嘛,自然何处能赚钱,就往何处去。何况自朝鲜之役后,倭国人老实了许多,已经许久不曾出海作乱了。”
朱轩媖咬着唇,走到最近的织机去细看。正好那妇人停了下来,将布匹上的起绒杆小心往上提了提,用小刀沿着起绒杆割了。
“这就是起绒?”朱轩媖扭头看看史宾,见他点头,又屏气去看妇人的动作。
妇人将绒割完了,又织了半寸,沿着定好的纹样,仔细将起绒杆放进绒线与棉纱线之中,继续往下织。再织半寸,提起起绒杆,用小刀隔开绒线。周而复始。
朱轩媖咋舌,“虽然我寻常在家闲了也会试着织些布匹,可也没那么麻烦的。”她比划了一下,“织这么一段,就得停下来,实在太耗费功夫了。难怪漳缎和漳绒这般贵重。”实在是耗费人力。
史宾点头,“织的慢,却又卖得好,这价钱也就居高不下了。”等朱轩媖看得差不多了,就带她出来。“行海商虽赚得多,不过在海上的时间太多。这倒还好,最叫人烦躁的是回了大明朝,还得花时间等着。”
“等什么?”朱轩媖一出来就将帷帽重新戴上了。
史宾慢慢在前头走着,“大明朝的东西,在海外很是受欢迎。但能买到足够的物品太少。就拿这漳绒来说吧,本朝的富贵人家要,宫里头要,海商并不独我一人,还有旁的,大家都知道这布在外头卖得好,自然纷纷来抢。想要攒够足够的货物,光提前定了,还不够。往往得花费数月才行。”
朱轩媖若有所思地点头,又问:“那这些漳绒织坊的东家,岂不是赚的盆满钵满?”
“自然。”史宾笑道,“可惜愿意做这个的,还是不多。大明朝的商贾自己做丝缎,却连丝缎也穿不得。唯有将丝衣贴身穿了,外头罩着棉麻粗布的衣裳,省的叫人看出来。”
朱轩媖有几分心动。她是除籍之人,早就没了什么进项,大多数还靠着宫里头的赏赐,徐光启因夺了功名,也无人愿意请了他去做西席。夫妻两个带着四个孩子,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一直都在吃老本。
若是能自己有个进项……朱轩媖咬唇,虽说士农工商,商贾的地位最低。可连饭都吃不上了,还管什么低不低的。
朱轩媖问道:“那……想要在漳州招织工,做这漳绒,难不难?”
“怎么?夫人有想头?”史宾并不将这话当作真的,“若是夫人要建办这漳绒织坊,织工我大可替你寻了来。连做织坊用的宅子都有。只夫人往后将这成品的漳绒大头尽归了我便好。”
朱轩媖越发心动,“果真?”又奇道,“为何你不自己建办呢?”
“倒是想,可哪来的精力去应付呢。”史宾认真道,“干一行,自然得专精一行。我将心思放在海事上,专精于此道就好。旁的也分不出人手去办。再者,我且还算是个天使,哪里有天家自己建办织坊的道理?”
“江南织造局又是同这个不一样了。江南织造所产之物,都是进贡京师,为天家御用。哪里就能用作民间买卖营生?也太损天子威仪了。”史宾意味深长地道,“若是夫人有心,想妥当了只管来寻我便是。”
朱轩媖慢慢点头,“好,容我想一想。”这事儿她自己还拿不定主意,得等徐光启回来了,夫妻两个商量一下。
再有,这次来漳州带着的银钱,防身是够了。可想要挪出来办织坊,恐怕有些难。若自己建办了织坊,就像史宾说的,精力都耗在了里头,总得管着吧?虽然可以请管事,但到底比不过自己亲眼盯着放心。
那到时候两个女儿怎么办?谁来管着?总不好通交给了请来的妇人们,自己也不好带着她们成日呆在织坊里头——到底是小家子气了些。
朱轩媖摸了摸自己有些发烫的脸。而且,女子行商,恐怕也不大妥当。哪里有女子整日抛头露面做营生的,恐怕会招人耻笑。
过了月余,徐光启终于风尘仆仆地回来了。才歇了一晚,就又领着学生一头扎进火器研制里面去了。朱轩媖一直找不到机会和他说话,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沾着枕头就睡着了。
朱轩媖心里想了许久,终于还是拦着即将出门的徐光启。“夫君,奴家有话想同你说。”
徐光启穿着鞋子,两眼略有些肿胀,因连日睡得不够,不住地打瞌睡。“怎么了?”他嘟哝着,“家里有什么事,你拿主意便是。”
“这事儿……有些大,奴家自己个儿拿不定主意。”朱轩媖忐忑地坐在徐光启的身边,语速飞快,“奴家想建个漳绒的织坊。”
徐光启一开始没听清,“什么?”
“奴家,想建个漳绒的织坊。”朱轩媖说罢,脸就红了,觉得自己实在是异想天开,有些失了妇道,赶忙道,“没什么,奴家什么都没说。”
徐光启打起精神来,将要起身离开的朱轩媖拉下来坐好。“说说看,怎么突然想起要办织坊了?”他琢磨了一下,“是不是之前跟着史宾出去,看人家织坊办得好,心动了?”
朱轩媖细细看着他的面色,觉得不是反对的样子,这才放下心来,把心里话给说了。“奴家想着,珠儿和钰儿,往后嫁妆就是一大笔钱。再有骥儿同骏儿,娶妻生子,也得银钱。我们家里头……怕是不够用呢。”
说起这些庶务,徐光启也不免皱起眉头。朱轩媖说的是实情,几个孩子渐渐长成了,就不得不考虑往后的事情了。徐骥现在还能说是为了考试而耽误成婚,可要是……考上了,或者屡试不第呢?总不能以此为由,拖着不成亲吧?
徐骥还是长子呢。
“你有这心思,我倒是不反对。”不过,“家里头的钱,够开吗?”
徐家在京中的宅子,那是御赐的,还卖不了。一些宫里赏下来的古玩玉器倒是能卖,不过人不在京里,全都交给徐骥处置,有些不妥当。
朱轩媖微有赧色,“的确是不够。不过奴家已是想好了法子。”得了徐光启的允许,她有些激动,“奴家想写封家书,给京里头的姝儿,问她愿不愿意一起出资。我们是嫡亲的姐妹,再没有什么骗不骗的。她出大头,奴家出力,至于分红,我们便是少拿些也无妨。”
这些事徐光启现在没有太多的精力和心思去想,“你拿了主意就行,家里头啊,交给你,我放心得很。”他有些抱歉地拍了拍朱轩媖的手,“近来我一心扑在火器上头,确是冷落了你。受委屈了。”
朱轩媖含笑摇头,“哪能呢,奴家可不觉得委屈。”心里美滋滋的,等姝儿点头,这事儿就算成了。史宾说过会出力,他也不是个诳人的性子,事情已经成了一大半了。
京里的朱轩姝也正对着账簿发愁。先前受着国库岁禄,还不觉得有什么难处。后来与熊廷弼成了婚,又舍了嫁妆和岁禄,终于尝到了苦头。
大明朝的官员俸禄实在是低得很,熊廷弼虽为监察御史,也不过是正七品,那点俸禄就更别提了。光是家里人吃饭就有些难。得亏陪嫁的宫人还是拿着宫里头的月钱,没给这小夫妻造成这么难处。
朱轩姝有些后悔,当时调香烹茶,还不觉得有什么,现在看看,烧的全是钱。
怪不得自己每次调香的时候,飞白都一脸不自在。朱轩姝抿着唇,特别想哭。这一次,就得没了多少钱啊。
吴赞女在边上看了又看,心道,总算是知道民间疾苦了哟。看下回殿下还附庸风雅不。
朱轩姝哪里敢,这进项不如出去的多,现在恨不得日日喝粥就腌菜得了。
外头的小子哒哒跑进来,在屋前跪下,“漳州来的信。”
“必是大姐姐寄来的。”朱轩姝把烦人的账册合起来,想着先看看信上写了什么。换换心思也好,等会儿别哭丧着脸对飞白,惹得他不高兴。
拆了信一看,朱轩姝眼睛就一亮。但很快就皱了眉头,心里拿不定主意。她看了看外头的天色,觉得还早,熊廷弼还没下朝呢,就道:“备车,我要去宫里一趟。”
等会儿捱着等飞白下朝一起回家也好。
朱轩姝坐上车,一入宫就把朱轩媖的信给郑梦境看,有些忐忑地看着母亲,心里猜测着她会不会答应。
作者有话要说: 实业救国这个,我还是满赞成的。当时的生产力的确比较低啊,不知道小天使们是怎么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