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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娮的处境正如楚司淼判断的那样,并且更糟。她刚进洗手间就被尾随而来的章颖拽进了隔间,正在忍受对方疾言厉色的训斥。
“奚娮,你忘了你当年是怎么走的?竟然还恬不知耻来这里献世,我都替你脸红。”章颖挡住门,又见奚娮始终没什么反应,再次压低声调愤懑的训道。
“不需要你替我怎样,请让开。”奚娮维持着最后的风度,没有去推她。章颖的性子她还是有几分了解,特别容易受群众情绪煽动。她会这么激动,想必也是其他人吹过风的结果。
“你先毁了研究室的声誉,现在又去招惹楚司淼,想让他也身败名裂是不是?”章颖以前就不喜欢奚娮,出了那件事后更视她如瘟疫。刚才在席间又见楚司淼对她殷切不已,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嘴巴放干净点。”奚娮听她把矛头指向楚司淼,瞬间来火了。
“切,跟杀人犯还讲什么客气?你是手段高明,侦查技术奈何不了你,自然有天来收你。”章颖见她试图去摸门锁,反手就是用力一推。
奚娮的小腿撞在马桶沿上,压抑到极点的情绪被点燃了,“我警告你,没有证据的事不要乱说。当年的协议你既然签了,就该履行。”
不提协议还好,一提这茬章颖就气炸了。她暴躁的揪住奚娮的头发,恨不得用眼神把她杀死,“那协议是怎么来的你忘了?是叶老低声下气求来的,是我们可怜你,放你一条生路!你手上沾了谢红霞的血,这辈子都洗不干净,还敢嚣张?!”
“章颖!你闭嘴!”奚娮被扯痛了,起胳膊给了她一记力道十足的耳光。
“你居然打我?!看我今天不撕烂你的脸,让大家都来看看你是个什么东西!”章颖抹了一把疼得火辣的脸颊,再不顾忌什么了,发疯似的抓扯奚娮的头发和衣服。
洗手间里并非只有两个水火不容的人,几个路人听到靠墙的隔间里好像有人打架,都好奇的站着没走。
就在几个女人的八卦心思因为隔间里越大越大的响动疯狂作祟时,一个男人突然窜了进来,吓得她们尖叫出声。
“奚娮!”奚娮刚把再次扑过来的章颖推开,门外就炸响了楚司淼带着薄薄怒意的低沉声音。
章颖见她怔仲,趁机还手,又扯住她的头发丝使劲拽了两下。
里间的一声抽气声让楚司淼再顾不得许多了,拽住把手将反锁的门板扯开来。
嘭的一声巨响过后,隔间内外雅雀无声。
楚司淼看到奚娮凌乱的头发和涨红的脸颊,愤怒情绪汹涌而来。他以为高级知识分子至多就是语言暴力,完全没想到会发生肢体冲突。
奚娮咬牙急促的吸了两口气,报复性的把章颖往放卷纸的金属盒上一推,听着她的痛呼声跑出洗手间。
楚司淼没有理会按着腰嗷嗷叫的女人,赶紧去追受了委屈的奚娮。他现在最关心她有没有受伤,除此以外的事情都可以暂时放一放。
“你不要跟着我,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奚娮听到后面追来的脚步声没有回头,只打了个拒绝手势,疾步往楼梯间走。
一句话让楚司淼规矩的停住了脚步,他看着奚娮仓猝的背影,胸口被疼痛压得滞涨难消。她走得很快,瘦消的双肩沉着,脚步声极重。她像是要逃离某种情绪,又被逼迫到无路可走。
奚娮一路冲出酒店大堂,跑到没人的户外花园。她跌坐到冰冷的铁艺长椅上,看着正在发抖的双手,泛红的眼眶里没有泪。
几分钟撕扯中,她虽然是被打的一方,但章颖也没占到什么便宜。身上的痛得以报复,心头的痛反而越积越深。
章颖说的话句句带刺,但有一句确实戳中了奚娮心底的旧疮疤。她说:你手上沾了谢红霞的血,这辈子都洗不掉。
是的,这句话并非妄言,奚娮到现在仍清楚记得自己满手是血站在谢红霞尚存余温的尸体旁。那种感觉像是当头棒喝,瞬间让她从天之骄子沦为阶下囚。
粘稠血液沾湿了她的手,给她的人生留下了抹不去的污点。为了让她不留案底,向来视尊严如生命的叶静斋苦苦奔走。向刑侦局长哀求,向研究室的每个人哀求。
她没有为老师争光,反而消费了他的一世清誉。让他成了肖咏眼中黑白不分,只会护犊子的糊涂老人,也成了学生眼中有失公允的偏私老师。
可笑的是,她到现在都无法完整拼凑出案发那晚的经过。她记得在谢家待了不到半个小时就被谢红霞哄了出来,之后的记忆就像被人施了遗忘咒语般消失了。再回过神来的时候,谢红霞已经死在面前了。
“呵呵。”奚娮不停搓着手,自嘲的干笑两声。确实洗不掉,她现在还能闻见那股血腥味道,那是她心中的梦魇,此生都无力挣脱。
潇朔北风中,奚娮久久坐着,而在她目光不及的身后,楚司淼始终深沉的注视着。他负手站在风中,身姿如松挺拔。时间仿佛在他身上静止,带不走一拍心跳和一次呼吸。
在人类感官所不能及的空间中,楚司淼的脑电波海潮般溢满整个户外花园。他听不见风声,耳畔萦绕的是奚娮浅而长的呼吸。他也听不见落叶打旋的声音,只有奚娮心中呢喃的忏悔字句。
一声声如泣如诉的对不起,是说给叶静斋的。在楚司淼听来,更像是奚娮在用力拷问自己。他甚至没听见她动哭声,但她心中的泪早已决堤,全部倾注到了他的灵魂深处。
“奚娮,回头看看我。无论有多难都好,只要你愿意回头,我就一如既往的守护你。”楚司淼很轻的在心里默念着,没有上前,也不想后退。
奚娮总是这样,每每伤心时都会把自己封闭起来。也许以前她能够一个人到世界尽头,但现在,他渴望打碎面前无形的坚墙,给她一份依靠,一份力量。
“扑通……”奚娮深陷在负面情绪里不能自拔,心脏忽然不受控制的多跳了一拍。温热的暖意从后颈窝里涌出来,烫得她打了个激灵。
只是下意识的,奚娮捂着脖颈转头,一抹清爽的蓝色撞入眼帘。楚司淼站在远处,虽看不清他的脸,但从那双狮子般晶亮深邃的眸子里析出的光芒还是抓住了她的注目。
她从未见过这般眼神,似波澜无纹的镜湖,透亮清澈到好像没什么情绪。实则暗潮汹涌,如浪涛猛然冲开她的心门,勃发的力量撑住了她摇摇欲坠的魂魄。
楚司淼一瞬不瞬的注视着奚娮呆滞的样子,长腿迈步走上前去。他的步伐不急切,很稳的,坚定的走到了她面前。
“你……”奚娮被他微微笑的俊朗模样禁锢视线,本来干涩的眼睛瞬间湿润了。
楚司淼脱下西装外套披在她身上,又将她背对过去,从她的化妆包里拿出梳子。
软梳轻轻落在奚娮头顶,楚司淼帮她梳理着扯乱的头发。丝丝缕缕海洋气息随着他的动作而来,那么的真实而温暖。
楚司淼耐心将她的头发恢复柔顺,又坐到一旁,拿出粉扑。她虽然没哭,但妆容还在打架中消耗不少。
奚娮睫毛都不颤一下的看着面前的男人,他未说一字,只是给予她沉默的宽慰。这方式好特别,胜过言语无数。
楚司淼细心的在奚娮白皙的皮肤上扑上一层薄粉,又给了她一点粉色胭脂,唇畔微笑中就多了些许满意的意味。
“谢谢。”奚娮暖暖的笑了,低头把鬓发拢到耳后。
楚司淼看着她笑容娇嗔的样子,心弦被拨动了。他伸展长臂将她收入怀中,轻抚着她单薄的背,宠溺道,“小松鼠还龇牙咬人了,我以后可得小心。”
奚娮被他透着霸道和桀骜的话逗得莞尔一笑,心绪趋于平稳,“我也不是随便咬人的,除非你犯错误。”
“我确实犯了个错。”楚司淼又把她往怀里紧了紧,心疼的低吟道。
“嗯?什么意思?”奚娮有些糊涂,他今天表现的够好了,怎么还说犯错误。
“我太高估自己了,不该把你带到这个龙潭虎穴里来。”刚才看到她独自躲起来伤心的样子,楚司淼感觉到深切的无力。他一直认为人类是软弱的,没想到他也一样。别说保护她了,就连上前安慰他都不敢,只能等待她转身。
奚娮听到头顶上方类似叹谓的声音,沉吟半晌,才轻声问,“是不是不管什么时候,我只要回头,你都会在后面?”
刚才回头发现他的时候,那种震撼的感觉实在无法用言语形容。她凌乱的心跳霎时就平稳了,脑子也不再胡思乱想了,那种感觉好的让她贪恋不已。
“是。”楚司淼郑重的点头。
“那我就不怕了,什么都不怕。”奚娮心中最后一丝彷徨被驱散,暖意蔓延至身体每个细胞中。她需要他的信任,只要他愿意相信,她就有足够的勇气走下去。
楚司淼挑起她的下颌,偏头浅浅一吻,眸色柔和的注视道,“记住,一切有我在。”
“嗯。”奚娮用力点头,环住他劲瘦的腰倾力抱了抱。感谢上苍做了最好的安排,让他们相遇相知。
出了人身攻击的意外,楚司淼也不让奚娮再回婚宴去了。他在酒店里开了一间房,逼着她睡了个午觉后,驱车前往公安大学。
车子慢速开进学校北门,停在了一幢不起眼的灰色中式小楼前。攀爬在外墙上的爬山虎没有叶子,只剩蜿蜒的藤蔓。但奚娮还是很容易想起了那年夏天,她第一次来这里时被满眼绿油油的叶片惊艳的心情。
楚司淼给了她一点时间回忆往事之后,将她牵下了车。
楼内的装修也是简约中式,门厅处有张供案,上面放着一尊小小的汉白玉造像。
奚娮走上前去,按照上学时的习惯,双手抱合,行三次上揖礼,“志不强者智不达,言不行者行不果。”
楚司淼倒有些意外,没想到教授心理学的叶静斋是个重视国学传统的人。供案上的造像想必就是墨子了,兼爱非攻之大意也是有别儒学的先进思想。
从门厅出去穿过立有紫藤花架的院子,一颗冬青树后便是叶静斋的独立小办公楼。这幢二层仿古建筑与其说是办公楼不如叫书斋更贴切,雕花木门上方挂着桐木匾额,上书“慎思”二字。
奚娮跨过门槛,将楚司淼引进檀木幽香的室内。伏琅坐在梨花木长桌旁,面前摆着造型别致的大茶盘。
“娮娮,陪我喝杯茶。”伏琅手法娴熟的温茶具,又用眼神往楼梯处示意,“老师在书房,你上去吧。”
奚娮一看这架势就知道叶静斋是想单独和楚司淼说话,她简单向楚司淼交代过去书房的路,就去了伏琅身边坐下。
二楼布局和一楼差不多,楚司淼走过放有几张八仙桌的会客区,在檀香味更加浓郁的一扇双开门前站定。
他敲了敲门,里面很快传出叶静斋的声音,“进来。”
温馨舒适如家中的房内,叶静斋坐在摇椅上,身后是整面墙大小的顶天书柜。
“坐吧。”叶静斋放下手里的线装书,指了指紫檀木长椅。
楚司淼解开西装扣子,从容就坐。
叶静斋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从墙角的茶柜里端出一套紫砂茶具,“天气寒,喝盏普洱吧。”
“我来吧。”楚司淼看着叶静斋手里印有红章的白纸包,平淡的提议道。
叶静斋顿了一秒,递过茶包饶有兴趣的审视起来。楚司淼泡茶的手法很娴熟,步骤不错一分,姿态更是从容优雅。谁能想到这位简历上写着生于捷克,长于美国的刑事天才会是个功夫茶高手呢。
“志不强者智不达,言不行者行不果。”楚司淼恭敬的将茶碗轻放在叶静斋右手边,抬眸淡淡笑道,“叶老精通国学精髓,晚辈受教。”
“这孩子,讨喜的地方就在这儿。”叶静斋执起茶碗,又看向窗外的霁色天空。楚司淼会说出这句话,定是奚娮在下面行过礼的缘故。她总是这样,人前人后都不错规矩,真心实意的让人无法不疼爱。
楚司淼并未对他充满感慨的话做任何评论,只默默品茶。他心里很清楚,叶静斋不会着急问N市的案子,而是要谈奚娮。
一盏茶毕,叶静斋把视线集中到对坐的年轻人身上,评论道,“品茶如鉴人,你的茶很厚重,后味悠长,倒不像你这个年纪。”
也不知道是不是奚娮事前提点过什么,楚司淼泡的茶十分对叶静斋的脾胃,像个阅历丰富的老者所为。
“人的心理年龄比实际年岁大是常有的事。”楚司淼不着痕迹的圆话。要真深究起来,他的年纪很可能和叶静斋相仿。
“相由心生,境随心转。”叶静斋双手交叠在腹部,换了松怔的坐姿。
楚司淼面相年轻的很,但那双闪着幽深光芒的眼睛里却是超脱年龄的宁静沉稳之色。就他现在的表现来看,叶静斋可以给他99分。剩下的一分他是否能得到,就要看他的心是否真有眼神这般定了。
楚司淼回以微笑,又缓慢开合双眼,沉默间将所有感官灵敏度控制到最低值。面对叶静斋,他不想用任何异能,只想平心和这位充满智慧的前辈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