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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结亲的这事,钱太太是带着含笑的口吻提了出来的。
她便打量着,林太太定然是会同意了这门亲事的。
而果然,林太太一听了钱太太的提议,当即就喜形于色的答应了。
先前钱太太和自家丈夫说的林太太定然会答应的第一条原由,其实林太太压根就没有想到这上面去。
她想的是那第二条原由。
怎么说钱家也是个做官的人家,书香世家的,便是再寒酸,林琼玉嫁了过去,那名声儿也是好听的。
再说寒酸些又怕得什么,大不了到时嫁妆多给些就是了,左右她不会让自家女儿吃苦的就是了。
林太太一答应了下来,便让彩云去告诉林老爷,问着他是什么意见。
哪知林老爷现下并不在家的,彩云便让小厮添寿快马加鞭的赶着去和林老爷说了这事。
林老爷近来又刮刺上了一个粉头,且是打得火热,只差整日的就住在她那行院子里了,所以添寿倒是一找就一个准的。
添寿打了个软腿儿,叫了一声老爷的,便将林太太吩咐着他来说的事说完了。
林老爷眯了眯他那双桃花眼。
他此时想的自然是钱太太所说的那第一条原由了。
林老爷虽然纨绔,可到底也知晓,纨绔是要银子的,所以家里的生意他看上去是不管的,只是整日的在外面吃喝嫖罢了。可实际上,于他而言,满城的富家大户家的当家的有哪个是他不熟络的?有些生意便是酒桌上,大家搂着粉头玩乐时的一句话就成了。再者说了,家中铺子里的账簿哪个月他又不查账的了?
所以这些年来,林家的生意不但是没有做小,反倒是有越做越大的趋势了。
现下林老爷听了添寿说的这一番话,首先考虑到的便是钱太太的丈夫在官府里的作用了。
于他而言,多了个官府里的人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而且他在子女这事上看的并不算多重。
林琼萱还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呢,按理来说,第一次当爹该是有多激动?便是林琼萱再是一个丫鬟生的,那他也该高兴才是。
可是他并没有。及至到后来,林太太生了林琼玉下来,他都是懒得给林琼玉取名字的。便是郑姨娘生了林承祖和林琼芳下来,他高兴,那也是因着他终于是生了个儿子,了却了个后继香火的心事。
便是这高兴,也没有持续一个月,后来照样是很少去看林承祖的,只是吩咐着但凡在林承祖的花销上不要心疼银子就是了。
舍得花银子,便是他对子女的爱了。
说到底,林老爷是个爱自己多过于其他所有人的人。
于是林老爷就挥了挥手,躺在那个粉头的大腿上一边吃着葡萄,一边懒散的说着:“回去跟太太说,这事她自己看着办就是了。”
不过就是一个女儿罢了,大不了到时多陪些嫁妆也就是了。
这点他倒是和林太太想到了一块去了。
添寿磕了个头,转身回宅子里来复命来了。
林太太听了林老爷的答复,便笑着和钱太太一声:“往后咱们就不用钱太太来林太太去的叫着了,直接叫亲家就是了。”
钱太太也笑道:“是啊,叫亲家显得多亲切。”
一面说,一面就招手让那老婆子将带过来的包裹拿过来。
包裹打了开来,里面是个红漆描金的红酸木盒子。
钱太太伸手将红酸木盒子打开,双手捧了过去,对着林太太就笑道:“我也没带得什么来的。这对簪子和这对镯子,就当做是给玉姐儿添箧之用吧。”
林太太看了过去,见盒子里面是一对赤金的鸾凤簪子和一对赤金的绞丝镯子。
于钱太太的家境而言,这份礼算是很贵重的了。
林太太伸手接了过去,转头叫过彩霞来,在她的耳边低语了几声。
彩霞答应着去了。不一会儿的功夫,她便同样手捧了一个盒子来了。
只是这个盒子,却是较钱太太拿出来的盒子华美不少。
紫檀木的盒子,虽是面上没有油漆的,但盒子通身就已经是有一种缎子似的光彩了。
就价值而言,光是这个紫檀木盒子,就顶得了钱太太拿出来的那对簪子和镯子了。
林太太示意彩霞将盒子打开来,里面是一对雕刻着祥云图案的羊脂白玉牌,并一串蜜蜡琥珀手串。
“亲家,”林太太笑道,“这两样小玩意儿,就给了康哥儿玩吧。”
钱太太满面笑容的收了下来。
不说她们两人在旁边亲家长亲家短,只说林琼玉现下还目瞪口呆的在旁边看着林太太呢。
不是,她这一辈子的终身大事,就这么被林太太给打发了?
而且那钱少康她也是见过的,顽劣异常,绝对的是熊孩子一个。
但这都不是关键,关键是,这孩子他才五岁啊。可自己上辈子好歹都是个二十三岁的人了,若是搁这年代里,她都能生下一个钱少康这么大的孩子了。
林琼玉觉得很郁闷,而且是相当的郁闷。
这一郁闷,就导致她有了好些时日都没有叫过林太太一声娘的。
而就在她的郁闷中,树上的树叶儿已经是要么悄然飘落,要么红火一片。接着枫叶也随着冬日的寒风飘落到了地上,又被今年的第一场雪给全都掩盖住了。
转眼已是腊月,农历新年在望。
进入腊月,林宅里的下人自然是又开始忙碌起来了。
一来自然是为着即将到来的农历新年准备着,二来却也是忙着林琼玉,林琼芳和林承祖他们的周岁生辰。
林太太早早的就为着林琼玉他们三个人每人做了一套新衣服的,都是大红的簇锦团花缎子小袄子和裤子。又每个人打了一个赤金的璎珞圈,上面挂了一个赤金的,正面錾刻着莲花纹,反面錾刻着长命百岁的长命锁,再是每个人又打了一对赤金的带着两个小铃铛的手镯子。
后来经过彩霞有意无意的提醒,林太太便又让裁缝和银匠又照样做了一份衣裳和璎珞圈,手镯子出来,让彩霞送去给林琼萱。
彩霞拿着这三样去给林琼萱的时候,安彩萍正在屋子里绣着一副白衣观音图。
安彩萍住的这个小院子十分的偏僻。院子里虽说也一般的有着一明两暗三间屋子,但因着长时间没有修葺过,风吹日晒的,所以看上去甚是破旧。便是屋子里也是一般的,家具物件看上去也是灰扑扑的,并没有什么亮眼的摆设。不过好在是收拾得干净,看上去倒也还可以。
见着彩霞来了,安彩萍忙放下了手中的活儿,起身笑着迎了过来:“你来了。”
一面又伸手招呼着正在桌旁,手握着毛笔练习写字的林琼萱说道:“萱儿,快来,你彩霞姨来了。”
林琼萱虽说是见着外人的时候胆小的很,但彩霞她是经常见的,所以倒也不怕她。
她高兴的从绣墩上滑了下来,走过来,笑着叫了一声:“彩霞姨。”
彩霞蹲下-身子来,和她平视着,笑道:“几日不见,萱姐儿又长高了不少呢。”
林琼萱甚是高兴,就问着:“等我长大了,我会有彩霞姨这么高吗?”
彩霞笑道:“等萱姐儿长大了,肯定是会比彩霞姨高的。”
一面又将手中的蓝底印白花包裹打开了,将里面的新衣裳和璎珞圈,金镯子一件件的拣起来给她看,笑着问道:“萱姐儿喜欢不喜欢?”
别的倒也罢了,独有那对金镯子,林琼萱喜欢的跟什么似的。
她立时就将那对金镯子戴了起来,伸手晃了一晃,金镯子上面的小铃铛就叮铃叮铃的响个不停。
她蹦蹦跳跳的跑到安彩萍面前,献宝似的将戴了金镯子的手腕伸给她娘瞧,一壁还问着:“娘,好看吗?”
“好看,好看。”
安彩萍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然后开口吩咐一旁的小丫鬟小荷上茶。
等到小荷将茶水端了上来,安彩萍笑着对彩霞说道:“近来我有些上火,日常喝的就是这苦丁茶。今日要连累你喝我一起喝这苦丁茶了。”
彩霞接过茶杯,掀开杯盖,低头喝了一大口。
入口苦涩,是最下等的苦丁茶,还带着一股霉味儿,怕就是林宅里的一些下人喝的茶叶都比这个好的。
她心下知晓,定然是近来林太太没有给安彩萍送茶叶来,所以这茶叶,不定是放了多少年的呢。
她一时觉得自己的整颗心都泡在了这苦涩的茶水中,只酸胀的很是难受。但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面上却是带了些许笑容,对着安彩萍就笑道:“正好,我最近也有些上火呢,正是该多喝些苦丁茶。”
一面又是低头喝了一大口。
安彩萍这才放下心来,却又指着林琼萱手腕上戴着的金镯子问着:“这些个,是怎么回事?”
彩霞就笑道:“再过几日不是玉姐儿他们的周岁生辰?玉姐儿他们三个都一般的有这些衣裳,镯子璎珞圈,太太便也给萱姐儿准备了一份,这不,就吩咐我给你送了过来。”
安彩萍沉默了片刻,而后方才道:“彩霞,往后玉姑娘他们有了些什么,你也别在太太面前提起萱儿罢。老是这样提着,我怕太太恼了,到时责罚你呢。”
安彩萍服侍了林太太四五年,自然是知晓林太太的为人。
当年的事,她肯定是怪着自己的,认定了是自己妆了狐媚的样子去引-诱林老爷,所以这些年来,她明面上虽然是不说,但在心里不定的怎么怪自己呢。
若只是自己倒也是罢了,原不过怎样的都能过下去。真到了那过不下去的时候,索性就寻个法子双眼一闭,双脚一蹬也就是了。只是萱儿......
她伸手摸了摸靠在身旁的林琼萱的头顶,忽然就觉得自己的鼻子有些发酸。
但她的萱儿,她怎么能放心得下呢。
而彩霞此时还在那边说道:“彩萍姐,你放心罢。是太太想着到了玉姑娘生辰的那日,各家的太太都来了,萱姑娘肯定也是要过去的。到时一般的他们三个都穿着新衣裳,戴着璎珞圈,金镯子的,萱姑娘若是没有成个什么样子呢?你又知晓的,太太最是个好面子的人,哪里会让人在背后说她的不是了?所以这才让裁缝和银匠他们照着原样又给萱姑娘也做了一份这些的。彩萍姐,你就放心罢,往后但凡玉姑娘他们有了些什么东西,太太肯定也会照样的给萱姑娘一份的。”
“你就别宽我的心了。”安彩萍面上带着勉强的笑容,说道,“论起来,太太自打进了林宅就是我在服侍的,我哪里会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这些话,无非只是让我放宽心罢了。但实在是犯不着为了我和萱儿,让太太恼着你。”
彩霞这才没言语,只是低着头,双手慢慢的转着手中的杯盖。
过了一会,她才低声的说道:“我听小荷说,你这些日子总是不分日夜的在绣一些东西,然后让小厮拿出去卖?彩萍姐,你这样真是让我......”
说到这里她便停住了,声音竟是带了几分哽咽。
刚刚她进来看到安彩萍的那一刻,心里其实是很震惊的。
不过才半个多月没见罢了,安彩萍竟然是较以往消瘦了那么多。
若只是瘦了些倒也罢了,可是她整个人却是干了,面上一丝水色都没有。
这不由的就教她想起秋日里那些日益干枯的花儿。
她不由的就开始担心,再这样下去,安彩萍的寿命只怕是不长的。
但她还是将这些话硬生生的憋回了肚子里。等到她抬起头来的时候,面色已经如常了,不过还是问道:“彩萍姐,你这样辛苦做什么?”
“小荷这小丫头,这些事情也要对你说?”
安彩萍嗔着小荷,却又抬头望了望院外正在和小荷一起玩的高兴的林琼萱,这才叹了一口气,说道:“彩霞,你是个玲珑剔透的人,想来瞒你也是瞒不住的,我不如索性便实话对你说了罢。”
她拿起面前的苦丁茶喝了一口,放下了茶杯,抬头望着彩霞,平静的说道:“想来你也是估摸到了,我这身子,现下是一日不如一日的了。我自己也想着,只怕我不是个寿命长的命。原本若是我自己一个人,就这副身子,没有也就没有了,还怕得什么?不过就是萱儿,我总是放心不下她。”
她转头,望着正在院子里玩耍的林琼萱,又轻声的说道:“萱儿这孩子,生来便是这样一副胆小的性子,老爷不喜欢她也就罢了,她又不会讨太太的欢心。以往那些日子,没事的时候我总是带着她去太太那里坐一会儿的,总是想着,若是得太太青目,喜欢萱儿,哪怕就是将萱儿过继给她养呢,那她将来的日子也是会好过一些的。可现下,太太有了玉姐儿,现见着那周秀兰怀了老爷的孩子,太太将她放在自己的上房里,遣人日夜精心的照料着,太太又是做出一副自己也怀了孩子的样儿来,不消说,太太定然是知晓周秀兰肚子里怀的是个男孩儿,而且是想着将这男孩儿夺过来自己抚养的。你想,太太现下也可以算得是儿女双全了,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又哪里会想得起萱儿了?”
她转过头来,又看着彩霞,面上还是一派平静的说道:“可我这身子,只怕也是支撑不了多久的。我便想着,趁着我现下还在的时候,得多为萱儿攒些银子下来。月例银子你也晓得的,每月不过二两,日常总还有些花销的,又能剩得多少?说不得,我便私下里接了些绣活过来,好歹也是能挣些银子的。”
若说起太太屋子里的彩霞,林宅里的下人都知晓的,她是个万年雷打不动的棺材脸的,平日里她面上笑容都是难得一见的,更不说有其他的表情了。
可现下这个万年雷打不动的棺材脸上却是泪水满面,表情痛苦。
“彩萍姐,你,你别说了。”
她握着杯盖的手太用力,若不是那杯盖还算结实,这当会只怕都已经被她给捏的碎成齑粉了。
安彩萍叹了一口气,却也果真不再说下去了。
过得一会,彩霞想来是心情平复下去了,面上挤出了几丝勉强的笑,说道:“彩萍姐,你就是平日里太多心的缘故了,所以人才会消瘦成这样。怕得什么呢,我不是还有月例银子的?我日常也是没有什么花销的,往后我发了月例银子就给你拿来。再不济,我也可以接些绣活来挣银子,左右太太屋子丫鬟仆妇多着呢,我又不是整日里要干活的?别,彩萍姐,你别推辞。我的命都是你救的,这些银子又算得什么?彩萍姐,你就听我的,往后你就别再多想了,这些绣活你也别再接了,你就安安心心的带着萱姑娘,轻轻松松的过你的日子,成不成?就算我求你了。”
安彩萍本来是想说,怎能因着我的事这么劳烦你呢?但看着彩霞面上还没有擦干净的泪水,总是不忍心让她再难过。她便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这么伤心做什么呢?我听你的就是了。”
一面又从袖子里拿出一方白色,四角绣着兰花的罗帕来,探身过来擦着彩霞面上的泪水,嗔道:“都是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是和当年我第一次见到你的那会一样,哭成这样?你眼泪水就这么不值钱了?仔细眼睛哭肿了,回去太太要说的。”
靠得近了,彩霞可以闻到安彩萍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像是深秋日光正好的时候,躺在草地上晒着日光,身下的青草被日光晒的蒸腾出来的香味。
当年安彩萍央求着林太太买下她的那当会,牵了她的手带着她回林宅里的时候,她在她的身上就闻到过这股淡淡的香味。
于彩霞而言,这是能让她安心,觉得可靠的香味。
可是现下,这个能让她安心,让她觉得可靠的人却是对着她说着,自己命不久矣的话。
彩霞再也忍不住,双手抱着安彩萍的腰,就放声大哭起来。
安彩萍叹了一口气,也双手抱着她,像日常哄林琼萱那般,一下一下,轻轻的拍着彩霞的背。
等到彩霞回到上房的时候,她的双眼自然是红肿了。
她和彩云是住在一个屋子里的,可巧她回去的那会儿,彩云也正在屋子里嗑瓜子儿的。
彩霞进门的时候是低着头进去的,所以彩云没有看到她红肿的双眼。
“哎,彩霞,你怎么现下才回来?”
彩云一边往地上吐着瓜子皮儿,一边就说道:“先前那个周秀兰不知道是发的什么疯,非要跑过来见太太。张妈和阿棠都拦不住的,又怕着拦得太厉害了,万一气到了她,让她现下就生了可是怎么办?说不得,最后也只得让她出来见了太太的。那周秀兰见着太太,就跪在地上好一顿大哭的,一会说是自己后悔了,当初不该猪油蒙了心,勾-搭老爷的,一会又趴在地上不住的磕头的,说是求着太太,给她个名分,让她做了老爷的姨娘的。你是没看到,她闹的那个样儿,只差不把整个宅子里的人都惊动了的。我当时在一旁瞧着直乐啊,只想着你怎么还不回来,该当把你从彩萍姐那里叫回来一起看这场好戏才是。”
“有什么可乐的?她不过也就是一个可怜人罢了。”
彩霞将手中拿着的那幅绣了一小半的白衣观音图放了下来,脸转向一旁,冷冷的答复了一句。
那绣了一小半的白衣观音图,是她临走的时候死活从安彩萍手上抢过来的。
若是放在安彩萍那里,怕不是她又要日夜不休息的绣着了。倒不如自己拿了过来,绣好了再给她送过去呢。
彩云和她是日常玩惯了的,被她这么呛了一下,也不以为意的,反而是笑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我们不都是下人来着?可做下人就好好的做着下人罢,没的起了那份心思,就想着攀附着老爷往上爬的。不说她还是个小厮的媳妇子呢,便就是个丫鬟,她这样我也是瞧不上的。你说她早知今日,又何必......”
她这里正说得高兴,一撇头,却忽然看到了彩霞的脸。
于是她立时停了正在说的话,跳下了椅子,两步走了过来,仔细的看了彩霞的眼睛,面上便沉了下来。
“你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